蓝芝芳思忖着,凭感情,史家于她是有恩的。蓝芝芳初婚的第一胎,十月临盆,竟产下了一个没有肚脐眼的畸形婴儿,这个“怪胎”成为雀儿崖众说纷纭的谜团。最迷信的说法是蓝家人心术不正,是老天对他们一家人的惩罚。蓝芝芳在承受畸形婴儿夭折的巨大打击的同时,还要忍受众说纷纭的猜测。有气无处发泄、有苦无处倾诉的蓝家小夫妻,便开始了互相指责,年轻气盛的蓝芝芳屈辱之下就要回娘家。正在小夫妻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史荆飞带着一帮医务人员上门了。医生通过对蓝芝芳夫妇俩细致的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蓝海涛在挖矿时没有采取安全防护措施,已被重金属感染,导致了婴儿的畸形。洗刷了清白后的蓝芝芳两口子在医生的医治下,顺利生下一个健康女婴--蓝贵人,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表达对史荆飞的感谢。
蓝芝芳关上了门:“说你妈是上吊死的,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凭生活经验,我这个岁数的人都知道,上吊死了的人,死者舌头会伸出老长,眼睛圆瞪。可你妈没有,她死得非常宁静……”
“那……”彤彤感觉全身麻木,“我妈……死因究竟是什么?你感觉?”
“我也说不好,但凭感觉,她不可能是自杀,更不可能是上吊,反倒像是被人灌了药……我见到她时,她的嘴里流着一股绛红色的涎液……”蓝芝芳比画着,“我也说不好,要不你问隔壁的翁大海吧,你爸是喊他来帮忙将你妈的尸体解下来抱到床上的。”
“这么说,我妈死后,我爸才从干休所回来的?”“倒也不是,怪就怪在这儿了--前些日子,你妈突然回来了,我们老姐妹相聚在一起非常愉快。可是隐隐约约地,我也感觉出来你妈有心事,但谁也没想到她会死。”蓝芝芳回忆着,“就是在前天早晨,有些晨练的人看见你爸突然也回来了。不过吃一顿早饭的工夫,你妈上吊死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镇。”
“是么?这么奇怪?我爸回来了,我妈就突然离奇地死了?”恐惧像冰凉的蛇体一样冷飕飕地钻进彤彤的体内,纷乱的杂念纷至沓来,“是不是我爸和我妈发生了争吵,失手打死了我妈?然后制造了一出我妈上吊死亡的假象?然后再故意喊隔壁的翁大海来帮忙,让他见证我妈是上吊死的?”
蓝芝芳怔愣着,站起来端着彤彤未动筷的粥,说道:“你实在吃不下也就算了!唉,大家都在下面忙,我也得下去看看。”又回头看着彤彤,“姨知道,你是个孝顺聪明的孩子!”
史彤彤望着蓝芝芳在灯影下急匆匆下楼的影子,心中怅然。蓝芝芳这句“你是个孝顺聪明的孩子”是否意味着自己的推测是对的,是否意味着鼓励彤彤应该为母亲的冤死找出真相,还母亲一个公道呢?史彤彤盯着黑压压的天空,感觉好似末日来临。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划破天际,轰隆隆的巨雷震耳欲聋,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噼里啪啦乱响。大雨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下,搅动得史彤彤的猜测更是纷乱无绪。
史彤彤挣扎着下床,长裙曳地地摇晃着下楼,只见大厅里挤满了人,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史彤彤。
“这丫头,小时候黑瘦黑瘦的,现在倒越发漂亮了,越长越像韵椰。”几个镇上的汉子对着正在院子里搬煤的徐泽如讪笑着。
史彤彤没有理会众人的诧异,径直穿过宽大的客厅,朝走廊的左侧房间走去,那是父母的卧室,也就是母亲上吊的房间。
走进房间,一股阴森森的凌乱气息立即将史彤彤淹没。床上的铺盖都已卷起,凌乱地丢在地上。彤彤环顾四周,除了一排纯木家具、几台衣柜之外,没有一处可以悬挂东西的地方,母亲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将自己悬挂起来的呢?
彤彤越看越疑,电闪雷鸣之中,悄无声息地蹿进来一个黑影。彤彤正欲尖叫,对方却急急说道:“别叫,别叫,我是隔壁的翁大海。你想不想告你父亲,我可以为你作证!”
什么意思?平日里不是都为父亲唱赞歌吗?父亲,不是大公无私地救助过许多雀儿崖人吗?怎么私底下有这么多人想将他送进牢狱?彤彤一下子怔愣着无言。
“我敢打包票,你妈不是自杀的!”“你为什么这么说?”
翁大海点点头:“我当时正准备去街上吃早茶,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一个男人惊天动地的喊声,紧接着是你爸跑了出来,说他老婆上吊了,他软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让我做个好事,将你妈解下来。”
“那男人的喊声,是我爸的吗?”“是的。我想在你妈回来这段时间里,你爸是第一个进入到这栋小楼的男人。”
“后来呢?”“后来,我抓了把剪刀,就跟着你爸进了这个房间。”翁大海突然弯下腰,从床底下摸索出一根两手臂长、比拇指粗不了多少的竹棍,放在彤彤面前。彤彤满腹狐疑地查看着,小棍的中央除了系着似乎是从内裤腰里抽出来的一根圆皮筋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说,这样的小棍子,这样的小皮筋,能吊死一个人吗?”彤彤立即感觉这个带着皮筋的小竹棍非同小可,连忙去抓小棍:“你是说,我妈就是在这样的小棍上吊死的?”翁大海点点头,拿着棍子走到靠墙的那扇衣柜前,弯腰找到一个与棍子粗细相仿的小孔,将棍子的一端插进孔里,将棍子的另一端搁在一旁的木箱上。“你说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工具能吊死人吗?”
彤彤大惊:“我妈就是这样上吊的?”小孔与木箱刚好两手臂长的间距,而横亘在木箱与衣柜间的小棍,距离地面也不过才到史彤彤肚脐的位置。这样的情景怎么可能置人于死地?即使是儿童,也不可能玩这样低劣的游戏啊!
“我进来之后,就看到你母亲软绵绵地仰躺在地上,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难过地咧开,头软绵绵地往旁边一歪,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还……还……”翁大海有点不好意思,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内心真切的感受,“她整个人看上去还是那么好看,完全没有瞪眼睛、吐舌头上吊死亡的迹象。我拿来准备剪断上吊绳索的剪子,压根儿就派不上用场。”
“那……你的意思是……”彤彤脑里乱成了一锅粥。“你不觉得很奇怪,一切都像是人为的吗?你妈颈部的淤痕浅淡,而且没有明显出血的征象,哪像是上吊死亡的人?”翁大海露出十拿九稳的语气,“一切都是有人设的障眼法。你要告,我为你作证。大叔虽然是愚人,但有生活经历,不会撒谎的。”
“可是,我妈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了。”“请法官来演示一遍,看这样子是否死得了一个人!”对方显然对史彤彤的犹豫不决生闲气,“你自己的家事,你考虑吧!反正该讲的我都讲了,如果需要我作证的话,可以随时找我!”
说完,翁大海欲走却又忍不住回头说道:“我想,只要见到你妈那个凄苦死相的人,都会为她作证的--不然,良心上过不去。”
彤彤一下跌坐在地上,木然的头脑里串联起众人的讲述,就像是一部电影在她脑海里回放:父亲从青龙湖干休所回来后,千般担忧又万分委屈的母亲急切地询问父亲事情的真假。父亲当然不会承认,于是二人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父亲失手打死了母亲,一时手足无措,纷乱中就制造了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上吊”
把戏……推测着,幻想着,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从史彤彤充满凉意的身体冒了出来。她终于明白,喧闹中的安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恐惧的事情。
3
“你这贱女人,我这辈子恨不得将整颗心挖出来熬成汤,端在你面前喂你!你却这样害我!”史彤彤的耳膜突然响起史荆飞的声音,“你说,网络上的事情是不是你无端制造出来诬陷我的?”
“你眼里、心里只有名和利,你根本没有爱的依恋,只有征服的目的,即使是躺在我身边,温柔与体贴也是表演性的。真实的你其实已经死了,你早就为自己的感情和真爱开过无数次追悼会,你在我身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向外界宣称:你是多么模范的丈夫,你是多么成功的人士,你是多么伟大,多么富有人情……”朱韵椰突然从一个漆黑的洞穴里姗姗而来,冷漠地盯着史荆飞。
“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在网上诬陷我啊。”“谁知道你在外养了几个女人?得罪了哪个女人?”朱韵椰唇边浮起一个讥讽的笑意,“是你没满足哪个女人的需求,结果反目成仇,你心里有数,少回家拿我当箭靶……”
“你……把你捧上天你就自认为高贵是吧?”史荆飞突然一巴掌朝朱韵椰脸上扇去。朱韵椰站立不住,一下扑倒在床上,身体陷入软绵绵的被子里,就像深陷沙海。她越想抓住被子站起来,被子越像海草一样将她死死缠住。
史荆飞越想越气,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就毁在这样一个柔弱无助的女人手心里,真是天大的笑话,真是他一世的奇耻大辱。他忍不住又扑了上去,像疯子一样抓住韵椰的双肩使劲摇晃着,捶打着……终于,被子里的身躯不再挣扎,不再惨叫,不再祈求。
史荆飞直起了身,欲走出房间,感觉不对劲,揭开被子。朱韵椰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难过地咧开,头软绵绵地往旁边一歪,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弯曲着,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史荆飞傻了眼,伸出手指在韵椰的鼻翼下探了探,毫无气息。
史荆飞慌了,惨叫着:“韵椰,韵椰,你别死,你别死!”“你别死,你别死!”史彤彤推开了史荆飞,抱起了朱韵椰,“你别死,你别死……”
徐泽如睁开睡意惺忪的眼睛,看着史彤彤抱着身下裹成一团的被子,拼命挤压着,忍不住拍了拍史彤彤的脸:“彤彤,你怎么了?做梦了吗?”
彤彤睁开眼睛,自己竟在母亲临死的房间里蜷卧了一夜。彤彤跳起来,刚才的一切是梦吗?她常以为梦只是人在睡眠时大脑的活动罢了,可当一切细枝末节都活灵活现、丝毫不差时,彤彤突然发觉梦是用心做的。不然她的梦怎么会那么逼真?难道说母亲的确不是自杀,而是父亲所为?
彤彤越想心越寒,眼里的悲伤无可掩饰。“彤彤,你昨晚在这个房间里睡着了,我想叫醒你去楼上睡,又怕你醒后睡不着,所以就在这里陪了你一夜!”徐泽如将一条白色的镂花披纱搭在彤彤肩上,“凌晨还是有点凉,披上吧!”
“泽如……我觉得……我觉得……我妈不是自杀的!”彤彤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扑倒在徐泽如的怀里抽噎起来。一个人背着隐秘的对亲人的猜疑,实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
徐泽如大惊:“你的意思是,妈是他杀?”彤彤悲怨地点点头。“你觉得最大的嫌疑人会是谁?”
“我爸!”彤彤一脸悲伤,那是一种决绝的苦楚,眉眼间都溢出一股子悲伤。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的坚定不亚于抛出一枚炸弹,炸得徐泽如目瞪口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小楼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越来越清晰。小楼一侧的山林中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鸟鸣,这鸟鸣如同一种信号,唤醒了沉寂的大山,接二连三的鸟鸣在林中各处纷纷响了起来……
史彤彤走出房间,强烈的热气连同压抑感一齐向她侵袭,她立在院子中央,徒增悲伤。蓝芝芳、余一雁已带着蓝贵人等三四个小镇姑娘,从镇上提回了面包、豆浆、油条、油饼、牛奶等早餐。近十个食品袋搁在院中间的长条桌上,蓝芝芳干脆利落地吆喝道:“楼上、楼下的人都快下来过早了,这里不是讲礼的地方,不是讲礼的时刻,想吃什么拿什么,吃饱喝足了待会儿要出大力气了,出了大力气中午再来好好喝餐酒。”
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小院子里一时挤不下这么多人,准备送葬的人便各自拿了早点,又跑到房间、楼顶,甚至是小楼一侧的山上。
彤彤凝视着母亲的遗像,眼前浮现出母亲鲜活美丽的脸庞,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妈,你在天有灵,请记得一定要托梦给彤彤,告诉彤彤真相!
悲伤是细菌,它的繁殖速度正惊人地在徐泽如体内蔓延。他捧着朱韵椰的遗像,担忧地看着左侧捧着朱韵椰骨灰的史彤彤,突然感到她身上发射出一股不满的寒气。女人就是有这样奇异的力量,不需要任何举动,就能让人感觉到她们身上的杀气。
在阵阵哀乐声中,送葬仪式正欲开始的一刻,奇特的一幕却发生了:只见山上的小鸟成群结队、黑压压一片围着小院悲鸣,久久不肯离去……
史彤彤望着在小院上空盘旋的小鸟,一种散不尽的悲鸣反复在脑海中盘旋。妈,谁是凶手?连小鸟都在为你叫屈!彤彤紧紧搂着朱韵椰的骨灰盒,将脸紧紧贴在盒上,喃喃道:“妈,我知道你不是自杀的,你是被冤的,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一定要揪出凶手来悼祭你的亡灵!”
蓝芝芳看了一眼史彤彤,仰望苍穹:“昨夜还下了场大雨,今天却晴了,还是韵椰这女人贤德啊!”
彤彤表情虽是竭力镇静,但掩藏在内心的恐惧感随之召回,心里发出一阵警报:她的母亲,鲜艳的色泽,丰美的生命,怎么能死得如此安静、诡异?
送葬的队伍在雀儿崖的小镇街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如泣似诉的阵阵哀乐里,小镇的居民、沿途的小商小贩全停止了手中的活计,跑到路两侧行视着注目礼……
彤彤泪眼迷蒙,随着队伍往前挪动着。突然,前面的脚步迟缓下来,乐队的演奏也戛然而止。“是他,是他,他竟然来了!”骚动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种隐隐的兴奋。彤彤感到极为震惊:不是说自文柳矿难发生后,他们全家都逃到英国去了吗?他现在来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公安部门已对他撒下天罗地网,正密切地监视着环岛矿业的相关负责人,一旦出现就立即逮捕,要他们承担乱开滥采、发生重大矿难的相关责任?而作为环岛的总裁、法人代表,他此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雀儿崖,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危险,还是良知突然如雨后的小草苏醒,前来寻找一个见证人,然后去自首?
彤彤望着阻挡送葬队伍的章华熙,百思不得其解;蓝贵人心里却隐隐地充满了激动与兴奋:章华熙既然留下了,举家逃亡英国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那么章子硕是否也留了下来?许多她解释不清楚的真相,是否终于可以和盘托出?
蓝贵人暗暗思忖着,她挤过人群想一探究竟,然而,没走几步,她的心里顿时塌陷了一块。孟荫南正站在人潮中的一隅,他显然有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一绺头发挡住了眼睛,眉宇间带着一点独有的凛冽。蓝贵人往后退着,回头一看,身材颀长的孟荫南正向她走来……蓝贵人的情绪从受惊的茫然变成难过,沉重的酸楚在胸膛里翻腾。
父亲的早逝,使蓝贵人外表上看起来总是和善的,她的脸上总是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在学校里认识了孟荫南后,同病相怜的两人迅速由同学关系发展为朦胧的恋爱关系。打她记事起,家里就缺少男人的气息,孟荫南的阳光使她家阴气森森的房子,充满了红木地板的光泽。她认为如此单纯的爱恋便已足矣,她愿意和他白手起家,像燕子衔泥,一点一点筑起自己的小巢。她也确实这么做着,在自己考入大学而孟荫南名落孙山时,她也不曾想过要放弃这段恋情。
可是有一天,章子硕开着宝马香车来到了她的跟前,载着她去了星光闪闪的豪华酒店。从此,快乐像插上了双翅,离她越来渐远。
欲望的黑洞就像密度最大的星球,隐藏着巨大的引力场,这种引力大到任何东西,都难逃黑洞的掌心。就像她的世界,所有的光和温暖都被它吸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