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站在医院门前的花坛旁,扶着法国梧桐的躯干,看洪橘依然穿着上学时的那一件紫红色夹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初冬的冷风中显得那样地单薄和娇弱。想起心上人骆娃的遭遇,心里一阵揪痛,分手时那个美好的中秋之夜永远存在记忆里,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在此日寸夺眶而出,他头靠在梧桐树干上,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骆娃,骆娃,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夜深了,伤心的建国躺在椅子上,神思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村里,回到了童年时。
太阳照在气势磅礴的长江上,照在秀丽迷人的桃花河上,河水泛着金波。春天的江岸,几十里河塘路上是乡村孩子童年的乐土,河滩上开满了一片一片的野花,还有大片的油菜花花、大片的甘蔗林织成的美丽青纱帐。泼墨般的才甘搞树,一个挨着一个地站在暖风吹拂的路边,清香与花香一路。
杨越和建国,约上洪橘、路娃、秀玲,玩“过家家”的游戏。建国扮新郎,骆娃扮新娘,建国爬上野桃树,撅了一把开满桃花的枝条,给骆娃做了一个漂亮的花冠,亲手戴在骆娃的头上。洪橘和秀玲用双手交织,搭了一个花轿,抬着新娘子骆娃出嫁。杨越鼓着腮帮子,一边叽哩唾电使劲地吹着唢呐,一边用一根木棒敲打着一小块烂锅铁。新郎官建国手里举着一根青青的嫩竹枝,咧开了嘴傻笑着走在骆娃前面。
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这片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河滩上,一支特殊的娶亲队伍在春天的长江边,在桃花、油菜花和一望无际的甘蔗林、红橘树的背景下,迎着初升的太日往前走,迎着生活的希望往前走。
想到这里,两行泪水默默地顺着建国的耳朵边往下淌……
第二天晚上,洪橘和秀玲一起到医院去看病人。秀玲买了三斤苹果,洪橘买了两斤蛋糕、一罐奶粉。
到了病房,只见骆娃爸正在给病人喂开水,两人放下东西抢着去喂,骆娃妈摇头不喝水了,用无力的眼中看洪橘和秀玲,用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叨:骆娃、骆娃。洪橘过去握住病人的一双痩弱的手姨,骆娃出差去了,电话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您放心,一联系上就让她回来。姨,您千万放宽心,好好养病,骆娃如今有出息了,您还要享福的呢!”骆娃妈无力地笑了,那笑把病人的双眼也衬得有神了,洪橘却想哭,又不敢哭,只得拼命地忍住,双手紧紧握住姨的手很久很久,不忍放下。
秀玲的眼圈也红了,赶紧把眼?目压了回去,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叔,建国去哪儿了?怎么没看见?”骆娃爸说他说有点事,吃了晚饭就出去了。”她们在过道上和骆娃爸说了一会儿话,得知建国参军了,年前就要到部队,骆娃老没个音信,建国几乎在村里整天整天没有一句话,这次骆娃妈发病就与这事有关。“秀玲、洪橘,这回全仗你们两个了,建国也是又出力又花钱还焦心,我真是对不住。”说着说着竟老泪横流,洪橘和秀玲也眼泪花花儿的。
骆娃爸说:“这个大病是慢性的,着急不得,一时也治不好,家里也没得一分钱了,全是欠债,我心想等两三天好转了就出院。”洪橘说您和建国商量过吗?要不先莫急着出院,还是听医生的吧。”“还没来得及跟建国商量,才先和骆娃妈说了,她点头答应了,没得办法的事嘛。”洪橘和秀玲心下黯然,三个人无语,一时沉默下来。
从医院出来已是很晚了,还是没看到建国的影子,秀玲有制度约束,不得不赶回去,天又冷,洪橘也想早点回去。与秀玲分手后她也往家走,刚走了几步看见前面的小店有电话,想了想还是打给汪姨说有点儿事还未办好,要晚点回来,请汪姨放心。
搁下电话转身就往昔日的母校方向赶。母校在江边,典型的坐朝南,当年大诗人、散文家、文艺评论家何其芳先生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奔赴延安、奔向北京的,是一所在本地区、在重庆都很有名气的高完中。几年前他们五个就是从同一所乡村中学,考上这所城里的高中的,遗憾的是除了杨越,四个人大学之路未能走通,要不骆娃怎么会落得今天这个遭遇。想到这里,洪橘心里好沉重。
其实建国喜欢骆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初三时就初现端倪,只是大家同情骆娃的家庭状况,就连最爱说笑话,最调皮捣蛋的男同学也没有戳穿这层纸,相反大家还为建国在经济上帮骆娃找借口大开绿灯。
记得初三时乡中学要同学们至U十几里外的煤窑挑煤,那天中午:
大家都自带干粮,唯有骆娃没有,到了中午往回赶时,所有老师和同学都往前走了,最后只剩建国和骆娃,骆娃走不动,没有东西垫肚,只得不停地喝瓶子里的水。建国把担子歇到骆娃一堆,把骆娃挑子里的煤块往自己挑子里捡,骆娃也不阻止,她实在没有力气了,虚汗都上来了,有人帮忙真是千恩万谢。
完了建国到田里洗好手,拿出妈妈蒸好的桐叶苞谷粑粑递给骆娃,骆娃不要,建国发火了:“吃!你不吃还有十几里路你走得回去?你总不想我一头煤一头你的挑回去吧!”一句气话把骆娃逗笑了,只好接过粑粑吃起来,建国就挑起担子往前走,还丢下一句:“我在学校后门的松林等你。”很快骆娃赶来了,建国把煤块搬回骆娃的挑子里,自己先进校门过秤去了,骆娃最后一个进校门。
洪橘是后来才听骆娃说起这些事的,骆娃说的时候是又羞又娇,洪橘好感动,记得当时还说:“骆娃,人家对你这么好,你有一天要是变了,我洪橘第一个不饶你。”羞得骆娃追着打她:“人家跟你说实话,你又笑人家又笑人家,看我今天不搂你。”
想起这些,洪橘心里好难过,为骆娃也为建国。
到了校早已上锁,建国会到哪里去呢?洪橘穿过公路走到滨江公园,看见前面路灯下,陈建国那修长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滔滔的江水发呆。
“建国。”洪橘喊一声,那人回过头来,看到洪橘十分惊讶:“你跑出来做啥?这么晚了。”
洪橘又气又笑:“还好意思说,你不把人担心死吗?”
才短短几天时间,建国那青春勃发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忧虑,简直是肝肠寸断,心碎欲绝。她心里那个沉重与自责,又与谁说?她隐隐感觉这样下去,建国会垮掉,到了部队会影响服役的。可我又该怎么办呢?我想劝他,他会听我的吗?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坐在水泥椅子上,默默地望着江中一闪一闪的航标灯,听着忽远忽近的阵阵波涛声,心情却难以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洪橘鼓起勇气试着开口:“老同学,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其实我和秀玲也偷偷哭了好多回。骆娃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建国,你千万不要怨怪她,我相信她不会变心,她是没有办法呀。她……”
“洪橘,说真的,她要是变了心,我就不会这么伤心了。洪橘,你说,人的命运为啥会是这样?我和骆娃为啥也会遇到小说里写的爱情悲剧结局?你说,这是为啥?我,我真的是想不通啊。”建国不禁痛苦伤心地对着墨黑的夜空呼唤:“骆娃,骆娃,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骆娃,骆娃,你回来,你回来呀,你听得见我在叫你吗?”说完抱着头“呜呜”大哭,洪橘也捂脸大哭。
哭过了,两人心里感觉好受一点儿。洪橘劝建国要振作起来,做个坚强的男子汉,为了爸妈,为了骆娃,一定要好好活,要在部队安心服役,好好干。“这是你爸妈的愿望,也是我和秀玲的愿望,更是骆娃的愿望,她一定不希望她的老同学、好朋友哭泣着过日子,她一定希望你在生活的磨难面前变得更加勇敢、坚强。”建国听了洪橘的劝说,慢慢揩掉眼泪,望着大江和黑黢黢的远山陷人深深的思索中。
洪橘接着缓缓地说不出事也出了,这是任何人都不情愿接受的遭遇,这也是我们人生中一次惨痛的教训,是一次人生痛苦的烙印,是我们成长、前行过程付出的最昂贵的代价,永远也不会忘记。但我们还得面对现实,你看,这长江的水滚滚东去,不管路途多么遥远,不管路途多么险恶,它都不会回头,认准一个目标勇往直前。老同学,我们几个,你是最有主见的,一直以来我们都把你当大哥哥看待,相信你会像家乡桃花山上鹰嘴岩那棵百年老桃树一样,历经风雨也不低头。”
洪橘一席暖心窝的话,让建国冰冷麻木的心渐渐暖和苏醒过来,他又恢复了理性。虽说心里仍然忘不了心爱的姑娘骆娃,但他得学会接受现实,把心爱的人永远珍藏在心底。从此,他要高昂着头,勇敢往前走。
离开滨江公园,建国要送洪橘到汪姨家才赶回医院。一路上也无多话,洪橘觉得太压抑,关心地问:“听说你年前要到部队?”
“嗯,还有几天吧。”
“祝贺老同学!这下你算实现了你的愿望哦,听说新兵训练很苦。”
“你看我吃得下来那个苦吗?”说着把长胳膊一挥,逗得洪橘笑了,笑声刚落又叹了口气。建国听她叹气,就说其实呢,我这个人本来是不信命的,来城里前几天妈还在跟我说命,我就和她顶,现在呢,不是命又是啥?不是照样伤心绝望吗?看来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在江边也站了两个多小时了,想起这些年,一切变化真大,比如这座城市、母校,再如我们,却唯有桃花村没有多大变化,这就是现实,不接受现实,不行啊。不管这世上发生什么,地球照样一刻不停地自转、公转,长江照样一刻不停地往东流。洪橘你不要再难过了,给秀玲说,骆娃的事不是你们的错,也不是骆娃的错。”
“那是谁的错?”
“你问我是谁的错?我现在真的是没法回答你,也不晓得她如今过得好不好?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很疼很疼……”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建国又才万分伤心无奈地说:“她成心要消失,自有她的理由,我只恨我不能给她多大的帮助,谁叫我是农村人?谁让我不是大款大官呢?啥时才能缩小这该死的城乡差距?何时才能让城里人也羡慕农村的田园生活?唉,说真的,你们走了这段时间我一有空就至U村里四处转悠,看能不能找至点希望……”
建国还未说完,洪橘心里着急,就打断了他建国,骆娃妈妈想出院。”
建国猛地回过神来:“这么严重的心脏病,才脱离危险就折腾着回去,怕是太急了吧。”
“我和秀玲也是这么想的,可骆娃爸说家里欠了好多债……要不你再劝劝,钱的事不用担心。”“好,我去劝。”
第二天,秀玲打电话问洪橘有没有空去医院,洪橘说没空,秀玲一个人慢慢地向医院走去,她今天上下午和晚上的班。
医院刚查房完毕,秀玲心想来得正好,推门进去,看见建国和骆娃爸妈正商量什么,看到她就不说了。骆娃爸说:“秀玲你打工挣个钱也不容易,又乱花钱不是,再这样叔就不敢让你来了。”
“叔,也没啥,昨天看商场有处理的棉鞋,就给您和姨买了一双,试试看合脚不?建国帮忙把鞋子拿出来,让骆娃爸穿上,骆娃爸直夸这妹儿真是心眼好哇,骆娃要这么懂事就好了。“你知道叔穿多大的鞋?”秀玲一边把骆娃妈的旧鞋提上来比画,一边说,“这个都不晓得,还跟骆娃是姐妹?还绣啥子花鞋垫嘛?”几人也了。
骆娃妈问洪橘在做啥?秀玲说:“洪橘白天忙得很,特别是每天上午,两眼一睁没得空一分钟。”
骆娃爸叹气唉,洪橘这妹儿也真能吃苦哇,从小就看得出来心眼好,受得委屈,个子还没得骆娃高,你们三个呀,她硬是像个大姐姐。”
秀玲笑着点头:“我们本来就是姐妹嘛,她理所当然是我和骆娃的大姐噻。”建国说晚上洪橘才有空过来。”骆娃爸说:“过来做啥?一天累到黑的。”“我也劝她,她一定要来,总有她的理由嘛,我也不好多说。”
快到吃中饭时,建国坚持要秀玲一起吃饭,秀玲拗不过就跟建国去食堂,然后再打两份饭回来,秀玲一口一口地喂骆娃妈吃,还说:“骆娃姐的妈就是我的妈,妈,您就让我尽点心意嘛。”说得骆娃妈开了笑脸,建国却难过地走出病房。
秀玲去上班,骆娃妈妈睡着了,骆娃爸在一旁守着,建国歪在过道的椅子上打吨,这几天太疲倦了,看来服侍病人的活太磨人。建国想到洪橘正做着保姆,整天地操持着,劳累着,心里好像被人揪了一下,顿时睡意全无,只是还眯着眼睛,似乎在睡梦中可以看到:
学生时代的自己、骆娃、洪橘、秀玲、杨越正在手牵手地过桃花河。刚下过暴雨,河水猛涨,往日清澈见底的河水浑浊不堪,失去了温柔,变得暴戾乖张。为了上学,几个女孩子只好在腰上套根绳子,让小松树一样的陈建国和杨越带过河去。
那时的日子苦涩,艰难,但却是美好的,学生时代是值得回味的,这样心情放松一点,建国终于睡着了。
洪橘这一天忙得脚板打翻,早上送完露露上学,特地上菜市场自己花钱买了一只鸡,到屠宰处宰杀后,带回家收拾干净。
先把全家午饭做好,然后!顾下班、放学的回来吃了午饭,等一家子午休时,洪橘就在灶上煨鸡汤,这是她向汪姨讨教得来的经验,汪姨还教洪橘先用急火把汤烧开,再用微火慢煨,这样才好,煨好后不要一次让病人吃,要分成几次吃,一时吃不了的放在冰箱里。
洪橘说:“姨妈,城里人要是都像您这么善良多好啊。”说得汪姨叹了一口气,刮了刮她鼻子说:“傻妹儿,成天脑壳里还想得不少嘛。”
晚饭后,洪橘用保温饭盒装了鸡汤,送到医院去。冬天天黑得早,洪橘走在人行道上,抄近路插进巷子去,刚走几步就在路灯下看见前面有一个极像骆娃的女子,正跟一个男人手挽手地边走边说,洪橘心急火燎地往前冲,不急不缓的行人挡了她的路,眼看前面那两人就要消失了,她一急就喊出来:骆娃,骆娃,我是洪橘。女人一直未回头那卩男人却回过头张望了一下,只这一回头,洪橘就看清楚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骆娃怎么会跟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还手挽手地走?会不会是自己看错了?
洪橘心里疑疑惑惑地赶到医院,把鸡汤倒了一碗给骆娃妈一口一口地喂下。很晚了,建国送她回去,两个人穿过病区的花园边走边谈,洪橘把刚来时在巷子里遇至U的情形说了,建国猛地停了脚步,当听至那卩女人一直没有回头时,建国轻叹一口气洪橘,再莫想这件事了,好吗?你是太想骆娃了,才会把别人看成是骆娃。”
这一晚是建国在医院度过的又一个不眠之夜,他至U这时才不得不说服各人,接受现实。今生与骆娃确实无缘,骆娃不属于他,而且越走越远。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一个姑娘来到身边,就那么静悄悄地,他想看清楚那是谁?刚一回头,那姑娘恰也回头看他,他心里一惊:怎么会是洪橘?
骆娃爸爸叫他,他清醒过来。一看输液瓶里的药快滴完了,赶紧去叫护士来换药。
建国心里郁闷痛苦,却不敢在两位老人面前流露半点。一个人走在医院的花园里,想起刚才的梦,慢慢地在一棵树下停住脚步:唉,怎么回事?怎么会梦见洪橘呢?骆娃是很开朗活泼漂亮,可洪橘不也温柔能干善良吗?再说,骆娃她不是已经重新选择了吗?我该怎么办?我还要等她吗?她还会回来吗?她心里还有我吗?
我知道洪橘没有男朋友,可洪橘那么能干要强,她能看得上我吗?明天晚上就要上船离开家乡了,这一走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不知道几年后洪橘会不会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