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橘一把抱住丈夫,也难过得哭了起来。自己拼死拼活地干,还不是为了桃花村的父老乡亲能早点儿过上好日子吗?自己以为家里人理解自己、支持自己,没想到因为忙、累,有时冷落了身边的亲人,让亲人觉得委屈、难过、伤心。
是啊,这些年,自己不容易,可建国又容易吗?
想到这里,洪橘挨着男人坐下,对着黑黑的天地,对着男人说:“建国,这些年我成天忙村里的事儿,对家里老的和小的,对你照顾很少,倒还要妈和你照顾我,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建国,以后我一定注意。我有时真的是太累了、太难了,你要体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想跟别的媳妇一样成天在家做家务,服侍照顾公公婆婆和老公、孩子,可我就是这个命,妈不是说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吗?我也知道妈说这话是体谅我这个当儿媳妇的,是妈在心疼我。其实,建国,我走上今天这条路也与你有关啦。”建国回头看身边的女人,再不吭声。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长江边红沙碛滩长谈的那个情景吗?你把你的理想,你的忧虑、担心、不满全说给我听,我就是从那时起也开始关心、关注生养我的这块土地、父老乡亲的命运和生存状态的。建国,你知道吗?当年我天不亮上市场卖菜做生意,累得长期睡眠不足,可我咬牙去上夜大,咬牙每天坚持看书,包括后来的《农民调查》出来了,正版书太贵,我就去买了一本盗版的,价格便宜多了。每晚规定不管天多晚,人多累必须得看完十页书,有时困得不行,书放在被子上就睡着了,有时书掉到地上,把秀玲惊醒了,还得挨她的埋怨。秀玲常问我:姐,你说,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你一个农民,花那么多钱,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我有时也困惑:农民读书真的就没有用么?但常常想起当年你的那些对国家形势发展分析的话语,想起一起割稻谷时杨越的那些话,也想起了骆娃的不幸遭遇……”洪橘终于扑进老公怀里哭出声来,建国心疼地抱紧老婆。
洪橘在墨黑的田野里幽幽地对身边的老公陈建国说:“建国,在三峡人、重庆人乃至四川人的历史记忆里,有两个靠农民起义起家的人,一个是赫赫有名,明末清初在成都建立“大西国”称帝的张献忠。一个是默默无闻,从来都是被教科书所忽视的,元末明初在重庆建立“大夏国”称帝的明玉珍。张献忠的是非我就不说了,我只想说明玉珍这个人,他称帝的时间,到现在也有600多年了。他当皇帝五年,不装修宫殿,不吃山珍海味,不坐驷马高车,不改布衣本色,殚精竭虑,一心为民做事,直到操劳致死,故称他为“平民天子”。根据史料记载,他死后,按照他身前吩咐,不但没有劳民伤财、大操大办,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怕埋了可惜呀,照他的旨意,人土时,将衣冠“逐一去之,以至于尽”。后来在一九八二年,重庆的一家工厂扩建时,无意中挖出了他的坟墓,也就是“睿陵”。当时人们看到作为帝王陵寝,既无规模,更无随葬物品,其朴实无华堪称世界之最。打开棺,那尸体果然是赤裸裸地装在一个布袋里!小小的墓碑上有一段话,大意是:“出生时,除了从母体带来的胞衣,别无一物,我死后,以布囊盛之足矣!”掘墓现场有一位老人,抱着那块石碑,忍不住失声痛哭。”
“你,是听哪个人讲的这个故事哟?”
“有个叫黄兴邦的重庆人写了一本叫《明玉珍》的长篇小说。汪姨家的周大哥也说他们电视台有位老革命讲,直到解放初期,我们这里的一些世家的中堂神龛上,列祖列宗的牌位中,都还有明玉珍的名字。”
“你这个故事应该讲给那些当大官儿的人听,我不过一个小老百纟生。”
“不管是大官还是小老百纟生,只要你是人,还有一点良心,听了这个故事不会没有一点感触卩巴。我们现在的条件比起早些年那卩是好多了,少报点医疗费,甚至自掏电话费、交通费、招待费又有啥关系?只要还有钱往外掏,说明这日子还有希望,还有奔头。钱这个东西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一贯的看法就是金钱为我所用,拿着金钱为乡亲们多做点好事。我一直告诫自己,要做金钱的主人,决不做金钱的奴隶。老公,家里眼前有一点困难,车子的事情我会考虑的,其实我也一直觉得村里确实需要一个运输队。”
“老婆,算了,莫说了,以前那些穷日子我从没有忘记过。我问你,你为啥不接我的电话?”
“电话?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呀,再说杨越今天进城了,我跟杨越了解桃子销售情况,还得抓紧时间开会,商量生态旅游村的项目。建国,你是不晓得,为了争取这个项目,镇里的领导之间产生了意见分歧和矛盾,贾副书记和季镇长闹得很僵,我一个村干部夹在中间,日子有多难过哟。我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科学、用事实说服村民,还有让上级领导看见事实,让大伙坚信老法生产水泥是自杀式的生产,是短命的。”说完摸出手机,递给建国,建国一看,手机早没电了,心里一动,却啥话也没说。洪橘温柔地说回去吧,再晚了爸妈会担心的。”
“嗯。”建国答应一声,两个人相扶着往家里赶去。
尽管这一场夫妻怄气就这样了结,可建国心里还是有一个疙瘩,洪橘心里或多或少感5委屈。
晚上,躺在床上,她想起了当年老支书为了工作,为了村民不也一样受过委屈吗?唉!哪个叫各人要来当这个村官儿呢。
德生如今是大队支部书记了,大胆决定偷偷分了荒山给社员,大伙给地里栽了桃树、李树、树橘树,好长一段时间德生心里都捏一把汗。好在不久各地都开始包产到户,德生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
这年冬天,百万也当了生产队长。生产队的那口最大的山坪塘淤积,需要劳动力赶在年前清淤,开年后春雨发了好蓄水。
德生跟百万商量后就挨家挨户通知出工出劳。出乎意外的是清淤动工这天,德生和百万两个人从天麻麻亮直等到太日当顶,也没看见一个人来。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最后还是德生用手比画了一个“矮”的手势:“百万,你回”巴,这些家伙觉悟只得这么高,眼下是没办法一下子提起来。”
百万气呼呼地埋怨:“看噻,好心把荒山分到户,他们倒好,绿化美化各人的荒山去了,过各人的小日子去了,打各人的小算盘去了,这哪里还有一点儿集体观念嘛?”
“不分荒山,大伙日子难过,人家有些地方土地都开6承包到户了,我们还一直按兵不动,社员都有意见,说不定在背后咒骂我们这些当干部的。问题不在分不分承包地上,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才行。”
“他们有意见?你看吧,等把土地承包到户,这帮子人还不忙成抱窝的鸡,整天圈在地里出不来,算球了,这干部是越来越不好当……”
“先莫埋怨,下去摸摸情况再说。”两个人分头回家。
德生回家,菊香看男人回来,故意问:“塘泥都清完了?这么快?”
德生黑着一张胡子拉竣的脸,粗声大气地反问:“你啥意思?你笑啥?你是不是早就晓得这事儿?”
“亏你还当了一辈子农二哥,你呀,社员们好多年都没得一块自留荒山,这回终于有了,还不喜欢傻了,都白天黑夜里忙呢。你晓得吧,后山庆丰他爷爷给自留山栽了好几十棵桃树,说要把他家的荒山变成《西游记》里的花果山呢,还要让那些果子都变成钞票。”
“你听哪个说的?”
“我听超儿回来跟我说的嘛他和庆丰不是一个班的同学?还能有假呀。”
“那也只他一家呀,别的人家都在干啥?”
“干啥?走亲戚,上街赶场卖鸡鸭蛋,找几个油盐钱哪。”
“还有呢?
“还有?早上倒是看到志和爸爸扛着锄头,挑着撮箕出门往大堰塘走,可惜遭志和妈给骂回去了。”
“骂啥?”
“骂啥?骂干部也不晓得一天到黑忙些啥,人家早就把土地承包到户了,就我们桃花村还没动静。死老头子,就你积极,以后土地承包到户了,看哪个还听干部的?还不是各家干各家的。”
“这婆娘话难听,确实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以后集体要是有点啥事,哪个还调得动人?一个生产队,一个大队就像一盘散沙,都各顾各,那啷个办嘛?”
“啷个办?凉拌(办)噻。地下户了,各人的活路都忙不完,这干部还有啥用?还要去管那些闲事干啥?倒不如回家多种点粮食,多养几头大肥猪,哪点儿不比当这泥巴腿子干部强?日子过得也不比别人差。”
德生听了这些话“里头好不烦闷,绷着个脸说:“亏你还跟我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觉悟啷个也没见长,还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右客。国家政策变好了,土地承包到户是想让农民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可没说不要集体,不要政府,不要国家吧?你呀,叫我啷个说你哟?”德生生气地出了门,菊香问他去哪里,男人不答腔,头也不回地往大路上走,菊香站在院子里,望着男人的背影发呆。
德生找到百万、玉才,还有小玉爸、志和爸等几个生产队长,还有大队会计,就在洪橘家的饭桌子上开了个特殊的会,说不上这个会叫啥名目,反正在会上几个庄稼汉提出土地该下户还是要尽早下户,不能老拖着。以后集体的事情不能光是你几个干部说了算还得把事情摆在桌面上来商量、讨论,群策群力嘛,只要是为集体,大伙会取得一致意见和看法,那样集体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德生说:“道理是个道理,我们也不是不赞同这个办法,可得形成个制度,来个一周一议,还是一事一议?大伙再想想,都说话,今天我们就把这事整个明白。”玉才说:“我看地里活路儿忙,一周一议用不着,就一个月开一次讨论会,要不干脆叫社员大会吧,还得规定个开会讨论的时间,省得一家一家来回跑着通知,耽搁时间。”
百万说:“叫“社员大会”群众一听就以为是以前那种大呼隆会,“哄”一下来了,“哄”一下散了,结果屁用没有,不解决实际问题。现在这个会是实实在在讨论集体、大伙的问题,要解决社员需要急办的事情,我看得改个名儿,要不就叫个“社日活动”吧?”
“要得要得,每个月的二十日这天晚七点,各生产队的社员准时赶到,天晴就在院坝里开,雨天就在大队保管室前的场屋里开,不关门,不限制人数,众人的事众人说了算。”小玉爸只管点头。
德生说:“这个办法我看行得通,“社日活动”可长可短,有事说事,没事就学习文件、报纸,解决邻里纠纷、婆媳不和、土地边界问题、灌溉用水问题,就是一个办实事的会,坚决不准搞那些花架子,这一点要一直坚持。再就是这事好是好,还得想个法子让社员们都能明白。”
百万马上说:“嘿嘿,我临时想了几句词儿,大伙听听,看通顺不通顺?“党的知识学一学,困难群众帮一帮,邻里纠纷劝一劝,公益事宜论一论,集体大事议一议,村规民约讲一讲。”大伙听了都说好,这事就算定下来了,然后分头回去推选社员代表,每月二十日来参加“社日活动”。德生让百万教孩子们把顺口溜背熟,在村里传昌、宣传。
二十日这晚,首次“社日活动”开始。这晚没有月亮,人们打着葵花秆火把来参加“社日活动”,来了一大坝子人,简直比乡上赶场天还要热闹。
德生拿着铁皮话筒,在前边讲了“社日活动”产生的原因和意义,强调了时间和纪律,说除了上级有其他重要部署,这“社日活动”风雨无阻,雷都打不动,问大伙同不同意,结果全场一片声地喊“同意同意”。
接着百万把本次讨论的议题交给代表,就是关于山坪塘清淤的问题,眼看要近腊月了,时间不等人,一开春春雨发了,要是塘里关不住多少水,就会影响全年的收成。还特别强调这是集体的事,也是关系到各家各户的切身利益,大伙都说说,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
有人在会场里说:“各生产队都有山坪塘,就按照各生产队的人头平摊土方,规定半个月完成,要是完不成的就拿出钱来支付劳力,生产队另派人挖土方不就行了。”
有人在问:“土地为还不包产到户?”
德生反问:“土地承包到户,这集体的活路哪个干?这“社日活动”还开展不开展?”
有人接话:“土地承包到户,这集体的事该干还得干,只要在“社日活动”上一讨论一通过,大伙还是得一起干。”
有一个妇女说:“对噻,土地包产到户,我们不还是中国人嘛,还得活在这片土地上,集体的事还不是我们大伙的事啊。”
听了这些话,杨德生当即表态,山坪塘清淤的这半个月,大队尽快拿出土地下户方案,争取在春节前能把土地分下户,让大伙过个踏踏实实的新年。嚯,这一下可不得了,火把重新点燃,唢呐子吹响,盆子也敲起来了,人们载歌载舞,庆贺就要有自己施展本领的土地了,就要过上粮满仓鱼满池果满山山歌飞满天的好日子啰。
洪橘妈和建国妈带头扭起了秧歌,男女老少边扭边唱:“土地承包勤耕耘,丰衣足食传喜讯,感谢党的好政策,亿万农民乐呀陶陶,海呀海裳花,梅呀红梅花,亿万农民乐呀陶陶。”
那晚,我记得,天上的月亮被唢呐声和歌声京动了,探出来看着这一群狂欢的大地之子,无声地笑了。就连我这个“红橘王”也觉得好日子要来了,生活又有了盼头儿。
土地包产到户后的一天,家里请人薅秧,奶奶就让孙子、孙女往地里送水送桐叶谷粗粗给干活的人打么站。
一路上,雪白的橘花散发出阵阵醉人的清香田里秧苗葱绿。两兄妹欢快地往地里赶。
刚走到半山坡,就听到地里一片闹腾,妈妈和爸爸正在唱“薅秧歌”。
洪橘睡大惊喜的眼睛望着爸妈和乡亲们对歌,然后稚声稚气地喊大伙:“叔叔伯伯姑姑婶子,吃烟了哟。”三峡一带说“吃烟”就是中途休息的意思。大伙洗干净手和脚上的泥过来坐在大树下,石头上,边抽烟聊天,边喝水吃苞谷粑,好积蓄点力气接着干活。这就是打幺站了。
小洪橘的嗓子好,喜欢笑,也喜欢唱歌。洪橘看爸妈过来,就给爸一碗水,给妈一块苞谷粑粑,问妈妈唱的啥子山歌,妈说是薅秧歌呀,她就缠住要妈妈教她唱。这时建国妈说:“洪橘,你还小,这歌等你长大了才能唱。”
洪橘说:“婶儿,我就是想唱山歌,就是想唱嘛,我妈不教我,婶儿教我呀。”
“洪橘,来吧,坐到婶儿这里来,我教你唱个薅秧歌。”洪橘跑过去,高兴地挨着建国妈坐下,听她教歌。只教了两遍,第三遍洪橘就能跟着哼唱,建国妈就鼓励她大声唱给大伙听。
她红着脸,亮开甜甜的嗓音唱起了另一支薅秧歌:“田里秧苗儿青,坡上麦子黄,收割麦子薅秧忙,农人唱起薅秧歌,阳雀听见来帮腔。”朴实动听的童音打动大伙的心田,乡亲们都为洪橘拍起了巴巴掌。
眼看就到了初冬时节,一树一树的红橘如喜庆的红灯照得故乡靓丽极了,山坡上,大路旁,河滩上,码头边到处都是一箩一箩、一筐一筐、一堆一堆、一船一船的红橘,大人们忙碌着,小孩儿们吃着红橘,做着接力游戏,一个跟一个地大声喊着“橘子红了,橘子红了哟……”
晚上,妈妈做着针线活,两兄妹在灯下嬉笑打闹,妈妈说:“你们两个莫闹,妈妈给你们出一个谜语猜猜,听好啰,红帕帕包冷饭,又好吃又好看——打一种水果。”两兄妹异口同声:大红袍红橘!一家老小开怀大笑,农家屋舍暖融融。
这一年家里的麦子、水稻、苞谷都丰收了,这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第一个丰收年。粮食堆得满屋子都是,连屋檐下也吊满了金黄的苞谷棒,地窖里装不下,地上到处都是洋芋和红苕,奶奶跟妈妈把红苕和洋芋加工成淀粉后做成粉条,趁赶场天拿去卖,回来给一家人扯了布做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