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橘比评张展:“你要再这么说我和建国可不高兴啦,你看你的蔬菜协会一大堆的事儿,你硬要来服侍建国,让我和建国心里真过意不去。你说是人都会懂得人的生命宝贵,哪个不上前救人呢?以后莫再说见外的话。啊,这钱你一定要用,不然我真不高兴了,要让建国晓得了,心里更不好受。”张展哽咽着点头。洪橘走时帮建国用热水擦身,又把两个男人的脏衣服拿去洗了,晾好才过来从?长展手里抱上女儿往水码头赶,坐晚班船回村。
三月,洪建国接了来。
桥和公路举行竣工典礼,县里、镇里的领导都来了,请来了一些部门的领导参加,还有邻村的干部群众,乡亲们都来了,报社的记者也来了,桃花村热闹得像过大年。文峰把典礼会场布置得彩旗飞扬、锣鼓喧天,村里“庄稼汉艺术团”的乡村乐队和妈妈腰鼓队轮番上阵演绎精彩节目。
典礼由镇里高书记主持,县里移民局的王局长、交通局的周局长都来祝贺。高书记点了洪橘讲话,洪橘激动得脸绯红,拿着稿纸的手在抖。临到讲话时,她干脆脱稿讲:“各位领导、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桃花村的山在笑,水在唱。桃花村的人用真情欢迎各位领导和嘉宾的光临指导,我代表全体桃花村的父老乡亲真诚感你们给予的关怀、支持、帮助和厚爱!我给你们鞠躬了。”说完深深地对台上台下鞠躬。“现在我太激动了,桃花河终于又有了一座桥,它不是一座普通的桥,它是一座连心桥,它是一座幸福的桥啊!今天我太高兴了,桃花村终于有了一条硬化公路,这不是一条普通的公路,这是一条致富的路、发展的路,这是一条通往和谐新农村的路,是我们农民的希望之路啊!”洪橘激动的讲话迎来阵阵热烈掌声。
苗苗和一群小朋友,在洪莲老师的带领下,手里举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又唱又跳。只听一声炮响,花绽放,鼓乐齐鸣,欢声雷动。
这一天是桃花村的节日,是桃花村村史上一个难忘的日子,是一个让乡亲们睡梦里都要笑醒的好日子呀。
一辆辆扎着彩花的汽车从新大桥上开过,记者不断摄像,建国拄着拐杖,洪橘扶住他,高兴地看着这欢乐的场面,“嘛”闪光灯一亮,杨越为他俩拍了一张照片,建国说再来一张,杨越应一声:“好咧,没问题,注意表情哈。”又一连拍了好。
忽然记者把话筒伸到杨越跟前。采访他,杨越求救地喊:“洪橘洪橘。”洪橘和建国笑一笑、挥挥手桃花村的公路通车你功不可没,好好配合记者。建国还做了个怪相大声吼了一嗓帅哥,给桃花村增添点光彩,不要装狗熊哟。”张展也说:“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宣传宣传桃花村儿。”
杨越气得踩脚:“嗨,哥们儿,哥们儿,都莫走哇。哼,我算看出来了,一到关键时刻,全溜个精光,留我孤苦无援,哼。”
两口子搀着往家走,远远地看见洪橘爸站在洪橘妈的坟前,一动不动。两口子赶紧过去。玉才说:“公路修通了,我跟你妈说一声。可惜呀,你妈没福气,眼看这好日子就来了,还是那么早走了,唉。”
“爸,您莫难过,只要活着的人过得好,走了的人也少份牵挂,您说是吧。”洪橘扶爸爸在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歇会儿。
“是倒是,你看骆娃,还有她妈,还有德生支书,都走得那么早,好日子一天也没过上啊。我呀有时一个人闲着没事就想,当年那些缺吃少穿的艰难日子,一辈子也忘不了。洪橘,建国,不是爸爸人老话多,如今这日子好过了,也千万莫忘了以前日子不好的时候哇。”
爸爸的话又勾起了洪橘两口子那久远的记忆:
洪君和杨超呜吼嗜天地喊人去大队部看热闹,奶奶问他看〃舍热闹,他说:“去看了才晓得,昨天看杨冰爸爸那个老地主挨批斗,今天看建国爸那个投机倒把分子打锣游村了哟。”素云出来阻止儿子不许去,可几个男娃儿一溜烟向大队部跑去,急得洪橘又哭又叫,也要去看热闹,素云只好牵着女儿心情复杂地往大队部走。
建国爸就是陈百万,陈百万除了跟老头子出工挣工分,还偷空跟老头子去黑市上买回活命的粮食,救地的化肥,队里好多人都偷偷受过他父子俩的关照,要不好多户人家的锅儿都得吊起当钟来打。本来罗机会主张,昨天是要把他父子俩伙在老地主一起押上戏台开批斗会的,可村里有人说百万和他爸就是私心重一点儿,小农意识浓一点儿,可不能跟地主是同一性质,得区别对待。弄得德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搁得平。
百万是孝子,看德生队长为难,就跟他出主意说:“队长,我兄弟还没娶媳妇,只要给我兄弟留点面子,不让我爸受苦,我情愿替我爸打锣游村儿。”德生就只能按照大队支部决定,让两个民兵举着红缨枪押着百万,打锣游村,听听满村罗响,引来大狗小狗满山狂叫乱窜,大人细娃、姑娘媳妇都出来看热闹,都跟着在后面疯跑怪叫,真是鸡飞狗跳一场闹剧,让人哭不得笑不出。
陈百万涨红着脸,一咬牙一低头,敲一通4罗,叫一声:“我是投机倒把分子陈百万,贫下中农千万莫学我一样,哐锵锵……”素云抱着女儿站在路边,百万过来,一群不懂事儿的孩子已经用烂菜叶子,稀泥巴把陈百万砸得面目全非,素云心里一阵难过。百万也看见了素云,愣了愣,眼里包着泪水,啥子话也不敢说,硬着脖子转身敲4罗继续游村儿:“我是投机倒把分子陈百万,贫下中农千万莫学我一样,哐锵锵……”儿子洪君从水田里挖了一大坨烂泥,忽然甩到百万的脸上,正还要往百万身上甩,素云一把拉住,气得给了儿子一耳光。洪君扔掉烂泥,委屈地大哭,一躁脚跑回家去找奶奶告状。
素云回来,奶奶正给宝贝孙子洗脸洗手,看见媳妇回来,不高兴地说:“我孙子犯了啥子事儿?你要打他耳光,你当妈的不心疼,我当奶奶的还心疼呢。”
素云放下女儿说:“妈,您问他,叫他说老实话吧,看他都做啥了。”
“莽孙儿,跟奶奶说,你才去做啥了?”
“奶奶,我去看建国爸打4罗游村儿,我看他爸是投机倒把的坏人嘛,我往他身上甩了一坨烂泥,妈就打我,我又没干坏事。”说完又委屈得抽泣。
奶奶坐下把孙子搂进怀里,轻言细语地说:“莽孙儿,麦面粑粑好吃吗?”洪君点点头,不解地望着奶奶。“莽孙儿,奶奶跟你说,你可不能往外乱讲,要不也会让奶奶去打锣游村儿的,懂吗?”洪君似懂非懂地摇头,随即又点点头。
“君儿,奶奶的莽孙儿呀,队里家家粮食短缺,年年春荒都要靠国家救济,哪里有麦面粑粑吃哟?上回你吃的桐叶粑,就是建国爸偷偷打鱼卖了,买了粮食送来的麦面儿蒸出来的呀,傻娃呀,这年头儿好人坏人额头没写字,得用心去量啊!”
素云担心地说:“妈,莫跟细娃儿讲,他不懂,小心闯祸。”
“奶奶、妈,我不会出去说的,我以后再不欺负建国了。”洪君懂事地保证。
奶奶摸着孙子的头说:“乖,我莽孙儿就是懂事儿,奶奶相信你,没事儿了,带妹妹去跳房子吧。”
素云跟洪君奶奶说:“妈,年年春荒,村里好多人家都要靠吃国家的“返销粮”才拖得过去。我听建国妈说骆家又揭不开锅了,昨天建国爷爷还看见骆娃爸在黑市上卖救济粮呢。”
奶奶说:“唉,真是造孽哟这骆老大也是,家里不是没吃的吗?那点救命的粮食卖掉了,一家人去喝西北风吗?”
“建国爷爷也这么问他,可他说卖了粮,能赚一点钱,才能买回家里的救济粮啊。”
“唉,守着大片的土地,还得挨饿,天晓得这日子啥时才是个头儿哇?素云,要不,你给他家舀两碗苞谷面送去吧,家里可是啥也拿不出了。”
素云进屋从面缸里舀了两碗苞谷面,用一个布袋装了,往门外走,洪橘跟上来问:“妈妈,你把苞谷面送给哪个呀?”
“骆娃妈妈有心脏病,家里没得吃的了,妈妈去看看。”
“妈妈,我也要去。”母女俩牵着手往外走。到了骆娃家,一个妈妈躺床上,一个妈妈坐在床沿说话,两个小姑娘就蹲在门槛上用布袋子玩“捡儿”的游戏。
洪橘回了家也闹着让妈妈给做五颗布袋子,就要骆娃耍的那样的。素云被女儿缠得没法,就用针线簸箩里的碎布头缝了五个小布袋子,装上高粱米就成了。洪橘一把抓过布袋子,高兴得一个人在桌上耍了起来,正耍得高兴,秀玲口里叫着“洪橘”跑进屋来,两个人也一起“捡籽儿”玩儿。
洪橘天天盼着过年,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家里好不容易杀了年猪,人都缺吃的,养出来的猪就一个骨头架子,总共一百来斤,可家里只能留下半扇猪肉,就几十斤肉吧。另半扇猪肉眼看着让爸爸用背篓背去上交了公社食品站,这叫“交边块”,交出去的边块必须是硬边,得多交好几斤肉呢。洪橘“里好舍不得,满地打滚,吊着玉才的裤脚不准“交边块”。奶奶过来抱住孙女哄:“这是上级规定的任务,一定要冗成的。”
洪橘抽泣着说:“以后不准规定“交边块”不行吗?”
奶奶帮孙女擦眼泪:“以后呀,以后日子好过了,就不“交边块”了”。
“奶奶,日子啥时才能好过呀?”
奶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孙女的这个问题,想了想说:“等你长大了,日子就过好了。”
后来骆娃和秀玲跟她说,她家还有半扇猪肉,她们两家都没有猪杀,家里实在太穷,人都吃不饱,拿啥喂猪?生产队好多人家都是过的吃素年,大年初一,能吃上一碗红糖焰儿的汤圆就烧高香11罗。洪搞听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两个小姐妹。
晚上临睡觉时,家里来了一个客人这个人就是杨越的爸爸杨德生队长。德生跟大姑打听河南农村的情形。大姑说:“粮食有一点儿,跟老家一样,还是个穷。不过听说南边有些地方已经悄悄包产到户了,不知德生兄弟听说过吗?”
“听到一些,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听人说起过有的地方都把荒山分给社员了。人家说安徽有个村子已经把地分给了社员。”
“真的呀?这消息可靠?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吧。”杨德生有些担忧。
“都担着风险呢,农民不过是想吃口饱饭,过上好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啊?”大姑叹了一口气,大姑的口音已经是河南口音了。
“中央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看起来形势有好转,老百姓天天盼望大地回春,农民更是盼望着春回地暖啊!我想,以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德生充满希望地说。
“我从河南回来,火车上、轮船上的人可都在说这话呢,看来好日子有盼头儿了。”大姑轻轻地跟一屋子的人说。
洪橘奶奶接话:“这好日子真要来啦?可我老头子没福气,看不到这一天了。”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素云扶妈坐下:“妈,能盼来好日子,该高兴呀,要是爸有知,不也盼望活着的人能过得好吗,妈,您说是不?”媳妇暖心的话语让老人含泪笑了。
起风了,一群白鹭在村边竹林和红橘树林中浪漫起舞,尖利的叫声在风中回旋飘荡。洪橘望望崭新的大桥和公路,悄悄地舒了一口长气,扶着建国,陪着爸爸慢慢往村里走去。
张庆丰的桃子大量投放市场,销售火爆,极大地鼓舞了桃花村人的致富信心。
这天洪橘和张展请来庆丰,几个人就在杨越的住处协商联手经营“桃花源乡村生态休闲旅游有限公司”相关事宜,洪橘要求一些景观基础设施的规划尽快出台,即可动工实施建设,这也算是张庆丰、杨越近一年时间的考虑和奔走,终于有了结果。作为村支两委将积极支持配合公司的工作,利用本月的社日活动将这一消息公布给村民。
散会日寸已经是晚上十点过,外面起风了,洪橘把笔记本放进包里,往外看了看:天不早了,都回家吧。
杨越早就从玉才家搬到文化大院的一间空房子住了,这不,人都走了,洪橘看看杨越一个人冰锅冷灶的,说要不杨总跟我回去吃饭吧?家里肯定留着饭菜,正好跟建国喝两杯。”
杨越说没事儿,小米家里有事,回老家了,等会我煮,存儿面条对付一顿就行,你赶紧回去,家里肯定等着急了。”
洪橘出门,看见有个身影一拐一拐地在前面走,高兴地喊:“建国,你来啦?等我。”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前走,建国亮着手电,洪橘跟他说话,他一声不吭,洪橘不知发生了啥事儿,只好默默跟在建国后面,好几回建国者卩差点摔倒,洪橘赶紧伸手去扶,建国一次次推开她,过一田坎时,建国又一趣起,洪橘又去扶他,他一掌推开她,洪橘一屁股摔在地上,终于火了,问他到底出了啥事儿,老闷起不开腔。
建国说我开啥腔?你支书白天晚上都忙工作,一心扑在事业上,我还能说啥?我一个农民、如今还是一个残疾人,又不是名牌大学生,我算个啥东西?”洪橘笑了起来,说嘿,还看不出来,十个男儿九粗心,怎么你就变成个细心的男儿了呢?我说一个大男客家家的,心细是好事,只是心眼莫变小就好。”建国毛吼了一通洪大支书,你少跟我嘻皮笑脸的,我跟你提一个醒儿,如果你还想到各人是个支书,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有老公的女支书,你以后就得注意点儿,免得被人背后戳脊梁骨。”
洪橘知道问题严重了:“建国,你发啥子神经?你听人说啥了?”
“老子才没发神经,你还在乎人家说啥?我只怕你思想解放得过了头儿,我只怕你以后的衣服不是穿烂的,是被人用手指头戳烂的。”建国气呼呼地说。洪橘这下真的生气了:“陈建国,你给我站住,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莫想回去。
“说清楚啊我说得脱走得脱有些人的事只怕说不清楚哟。”建国又跟了一句,气得洪橘快要哭了。
“陈建国,你要是不想让家里老的小的怄气,你就在这儿把肚里的话都倒出来,对着天地来个掏心肝的夫妻对话,要得不?”
“好啊,难得支书这么民主,你让我说啥?”
“陈建国呀陈建国,我,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洪橘又急又气话者卩说不下去了。
“现在看出来了?还不算晚,你还年轻,又这么精明、能干,更重要的是还这么漂亮,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呀。”洪橘不作声,她心里明白自从建国从医院回来,两口子再没有过夫妻之事,她曾背着建国咨询过专家,专家说建国并不是器质性损伤,应该能够恢复正常,可能时间要长一点,至于什么时间能够康复,专家也说不准,只是提醒当老婆的多耐心些,多给丈夫关心爱护。想到这里,洪橘心软了,默不作声,让丈夫倒心里的苦水。
“洪大支书,你晓得卩巴?人家志富叔的养猪场修好了,养了三百多头猪呢,那日子才叫有奔头,可我的养猪场呢,成了泡影,变成了你的公路,变成了“农民文化大院”,变成了“庄稼汉艺术团”,变成了水渠。好不容易跟么爸合伙开了一个加工厂,可还得指望么爸和陈娅出大头,出大力,你到自家的加工厂还没有到志富叔家的养猪场、张展的菜地、庆丰的桃园次数多。这些都不说了,我修路是自愿的,无怨言,可我腿伤了,是工伤,村里给补贴点儿医药费,你硬不肯要,要不是季镇长和高书己关心硬给补了点药费,你还一分钱都不想让人帮助。”
“洪橘,你善良,你常常为别人着想,我当初就是看上了你这一点,没想到我今天都被你的善良、你的无私弄得连……唉,你不是提出干部要带头致富奔小康吗?好,我跟你商量,想等腿好了,利用在部队里学的技术开一辆货运长安,再动员村里有意愿的人组织一个运输队,这也是条生财之道,可家里没钱,你也是一次一次地推托。我是个男人,我可以不要发家致富,不要事业,可我要男人的脸面和尊严,这些,你想过吗?你晓得我心里在想啥吗?”说完扔掉拐杖一屁股坐在地上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