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说洪橘,虽说小姑在这里伤透了心,但这里毕竟是我的老家,这里的黄土埋着我的老爹老娘、我的好嫂子,还埋着我的心上人,我的根永远在这里,在三峡的桃花村。我是桃花村的女儿,是桃花村把我养大,我无以为报,你就让小姑尽一点心意吧……”
小姑又回建了,送走小姑的当天晚上,洪橘躺在床上,想起当年参加高考只差两分,与大学擦肩而过。她想起妈妈当年的心愿,也打算复读再考,但当她看到千军万马去争闯那条独木桥,开始思考难道当代青年的出路就只有高考这条路吗?农村就真的没有用武之地吗?中国这么大,我为啥就不能选择另一条出路?为啥不趁着大好时光,大好政策出去看一看、闯一闯?
如果说洪橘这时的想法还只算是一种萌芽那卩么当骆娃出事,建国当兵,两个人在长江边的红沙碛滩上的那一次谈话就打消了她的犹豫,她决心不再考虑挣钱回校复读,而是寻求机会挣钱,挣更多的钱,她一定要回桃花村,去帮乡亲们致富,绝不让胳娃的悲剧重演。尤其是这一次,母亲因为公路不通,抢救不及时意外去世,对洪橘打击更大,她痛苦得心都快要碎裂了。
如果说当初这种决心下定还是一种很本能地与命运抗争,想生活得更好一些,那么当她读了电大,特别是读到了《中国农民调查》这本书后,后来又参加重庆市移民工作培训以及党校的村支书培训学习,更加引起了她的思索:解放都快半个世纪了,虽说中国农村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农民的观念、农村的基础设施、农村的文明程度、教育、医疗保障等等到底又有多少改进?
大姑好多年没回来,洪橘只听大人说过正是灾荒年月时,大姑为了让全家老小吃一口饱饭,才忍痛泪辞娘亲,远嫁河南,换回宝贵的救命粮票。这么多年还是头回探亲,就想在娘家多待一段时间,洪橘听大姑说等开年了才回河南。
大姑给了洪君和洪橘一人一把各色奶糖,两兄妹欢喜得奔出了门,跟小伙伴分享去了。洪橘把奶糖给了骆娃、秀玲、建国和杨越,一人一颗,小伙伴们惊喜万分,乡下的孩子平常糖都难得见到,哪里见到过这么高级的奶糖。两个男孩子把糖吃了,又把漂亮的糖纸给了洪橘,骆娃和秀玲羡慕地看着洪橘,洪橘又把糖纸给了两个小妹妹,几个孩子就在坝子里玩起了老鹰叼小鸡的游戏。
大冬天的,骆娃爸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门板下了卖给人家,才买回救济粮,家里没门,德生好担心,骆娃爸说:“不碍事儿,家里啥也没有,就有几张等吃的嘴,强盗小偷都不会上门。”
德生眼圈红了,回家连夜打了一个厚厚的草帘子,一大早送过去挂在门上挡住寒风。德生走时,骆娃穿着单薄的补丁衣裤,站在门边说了一声:“德生叔,多谢您。”
德生回头,看骆娃冷得直打哆旁,心疼地赶她回屋:“骆娃,进去吧,外头冷。”话刚落地,德生的喉咙发哽,眼泪不自主地顺着鼻沟流下来,他赶紧转身出门,没有人知道,生产队长杨德生在那个冬天的某个早晨,从一贫如洗的骆娃家出来哭了。但是有一个人看见了德生的眼泪,那就是洪橘。一大早妈妈让她给骆娃妈妈端来一碗苞谷糊糊,小洪橘端着一个大碗,站在墙根,看着大叔在偷偷抹眼泪,她的眼圈也红了……
农业、农村、农民的出路究竟在何处?
寒冬里,一阵鞭炮炸响,县里交委的周局长和镇政府的季镇长来了,桃花河大桥、公路开工,桃花河浪花欢腾,桃花村人梦里也会笑醒啰。
简单的开工仪式结束,周局长就在季镇长、洪橘、陶七宝,还有各小组的组长陪同下,带着技术人员亲自爬坡上坎,进一步查看公路线路,沿途听洪橘及各小组组长介绍情况,由于想绕开仅有的熟田熟土,公路尽可能从荒山坡踏勘,因此非常费力。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多才确定了最后的公路路线。
洪橘巴一群渴极、饿急了的人带到家里,家里早让建国妈和么爸家的小姑子陈娅过来准备午饭。一行人进了院子,建国妈赶紧出来跟周局长打招呼,端来清水让大伙洗脸洗手,洪橘叫建国拿出自己的拖鞋给周局长换上,然后把周局长的鞋子交给小姑子陈娅,让她把满鞋的烂泥洗干净。周局长连说不要这么客气,我又不是走人户,是回到自己家里了。”
季镇长说:“周局长深人现场办公,实在太辛苦了。大家围拢来吧,建国,快把酒满上。”
周局长上桌,说老哥子、老姐姐,你们当我是外人啦?弄这么大一桌子的酒菜。”又对季镇长说:“我们打个商量啊,一会儿我还必须回去,今天桃花河大桥开工是一大喜事,喝一点酒助兴,喜庆,莫喝醉,行不行?”
季镇长让七宝和建国给周局长敬酒,一定要把领导陪好,建国递过酒瓶,七宝给杯子逐一倒酒。
周局长说可能季镇长还不太了解我这个人吧,我在桃花村生活了五年,我在这里从一个懵懂少年成为一个农民,经受了生活艰难的考验,也接受了劳动的洗礼,更感受了乡亲们那种憨厚淳朴的品质,对我是有很大影响的。我在这里不仅收获了爱情,更收获了友谊和亲1清、乡情,今天,我回来了,这第一杯酒我首先要敬我的老哥老姐,父老乡亲,感谢你们许多年来给我的疼爱!感谢你们让我懂得了生活!”说完跟建国爸妈和洪橘爸一一碰杯,红着眼圈喝干了杯中酒。
周局长端起第二杯酒说:“这第二杯酒敬季镇长,青龙镇的父母官,你几次进城来找我,每次连饭都不吃,喝杯水就走,我看出来了,你让我看到了青龙镇的希望,看至U了桃花村的希望,并不是时下人们常讥讽的那种光会“吃喝吹拍”不干实事的乡镇干音卩,来,干。”
“第三杯酒要敬洪支书、陶主任及桃花村的干部们,你们是新一代农民,比起我们的父辈在观念和知识结构上完全不相同,从你们的务实、苦干,从你们的豁达大度、精诚团结上我相信桃花村的父老乡亲发家致富指日可待。如果库区的干部都能像你们这样,一个经济社会发展、百姓安居乐业的和谐稳定新库区指日可待,来,大伙都举杯,干了。”
季镇长要大家给周局长敬酒,周局长说季镇长,我说过我不是客人,不是领导,我是回家,回我魂牵梦萦的故乡。”顿了顿:“要不,你带领你的部下,我们大家一起喝个喜庆团圆酒吧,然后就吃饭,我可是多少年没吃至U桃花村的饭菜了,做梦都在想啊,请大伙理解卩巴。”
季镇长说没想到周局长这么客气,对桃花村、对农民这么有感情,我是真没想到哇。”
“哎,季镇长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说我对桃花村和父老乡亲有感情,算说对了。说我客气就不对了,我实话实说吧,我不赞成那种借工作之名,喝得酩酉丁大醉,让自己难受、让客人遭罪,有损形象,有损身体,回家还有损家庭和谐,这是何苦呢?酒确实是好东西,可是你得成为酒的主人,让酒为人服务,为经济发展服务,为友谊亲情的连接服务。可你得把握一个度,更不能成为酒的奴隶,被酒麻醉,然后被醉神牵着鼻子走,那样就走到饮酒美事的反面去了,我是不赞同这样的,这是我对酒的一贯态度。”
周局长边说边夹一大筷子土豆丝粑粑吃了,咂咂嘴:“这土豆丝粑粑真香啊,桃花村山好水好人好这饮食也是一好哇,酸萝卜老鸭汤、麻辣鲜香的辣子鱼、美色美味的番煎鱼、味道独特的山胡椒鱼、声名远播的长江烤鱼、腊干鱼、霉豆腐、甜醪糟、腌熏腊肉、藕圆子、牛滚水、五彩虾羹……咳,这么大一桌子农家菜,要是城里人来,还不抢疯了?”
洪橘端一盆汤上来:“周叔叔,快尝尝我做的酸菜面块汤,我听我妈说当年你和姨妈最爱吃我们家的面块汤呢。”
“好好我要吃一大碗。说真的你姨妈跟你妈学过好多回,可回城做出来总没得桃花村儿的味道好,你们说怪不怪,是啥子原因嘛?”
张展问:“周局长你说是啥子原因嘛?”
“唉,我和你姨妈想了好久,后来才想明白,那水不是桃花村的水,那菜不是桃花村的酸菜,那面也不是桃花村的麦子面啦,你说哪能好吃?能有这么美的味道?”
“看来,周局长对桃花村的情况很了解,也很有感情嘛,你看,我们村支两委准备下一步开发乡村休闲生态观光旅游,可不可行?有没有市场?”张展大胆问。
周局长说有肯定有,任何事情得有周密考虑和完善的规戈U,古人所谓的“预贝立,不预则废”就是这个道理,这事儿,村里也多和镇里请示、配合,得统一规划、布局,以桃花村依山傍江的独特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优势,前景应该不错哟。季镇长,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吧?”
季镇长说:“对对,周局长是肺腑之言,一片真心哪!镇里是有一些考虑。”洪橘跟张展很快交流了一下眼神,几个小组长也互相看了一眼,这是一个敏感话题,一时大伙都沉默了。只有陶七宝旁若无人地吃喝。
村里公路动工了,资金还差一个缺口,建国给杨越去了个电话,杨越说:“修着吧,我这也有点棘手的事儿,办完,我赶回来。”
洪橘给表姐打电话,告诉她桃花河大桥修好了,村里公路也动工了,就是资金有困难,希望表姐能支持家乡建设,也想请表姐到时回来为公路通车剪彩。洪橘的表姐早就在广州嫁人了,家里日子还不错,自己有一个服装公司,几年前回来办了移民手续,全家者卩外迁,老家除了洪橘表妹一家,基本上没啥亲戚了。
表姐在电话里动情地说:“我虽难得回一次三峡故乡,但我的情永远在故乡三峡,我的根永远在生我养我的桃花村。橘妹,你的钱没有我挣的多,我明白不是你没有能力挣钱,是你放不下桃花村。橘妹,你知道吗?自从那年回来办移民手续,看到你为桃花村做的一切,我心里一直很感动,很佩服,打从那时起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为生我养我的家乡出一把力,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没说的,我马上给你打五万块过来,你把账号告诉我吧。”洪橘一边告诉表姐村里的账号,一边不停地揩抹感动的泪水。
村里修公路,比不得城里修公路,全由政府包干,农民修致富路除了集资,还得投工投劳。陈建国这两天就跟洪橘吵了架,就为洪橘怀了身孕,生怕累得出事儿。水上涨了,公路基本上要从悬崖上放炮炸石开拓地基,多危险。你看这洪橘左右为难,耐着性子给老公做工作,张展夹在两口子中间,走也不是,劝也不是,左右为难。
“建国,你得理解我、支持我的工作,这是村儿里的大事儿,我能跟村民说,乡亲们,我洪橘怀孕了,要生娃儿,怕出危险,就在一边躲着,你们去干卩巴!这算个啥呀?”
“洪橘支书,我也请你理解你老公,理解我爸我妈,还有你爸,一家子都为你担心呢!你年龄不小了,莫让全家老小提心吊胆过日子好不好?我这辈子就没求过人,算我求你了,行不?”
建国妈听见小两口吵得凶,就出来打圆场:“建国,有你这么求人的吗?凶巴巴的,哪个当妈的不心疼亲骨肉,洪橘也是左右为难,有事慢慢商量啊。洪橘呀,你莫计较建国,他是个“毛三犟”,急脾气,他是真的心疼你呀。”
张展也开口劝:“支书,我在想,这次修公路,得重新分工才妥当哟,我看建国提的要求合情合理,你得考虑,村民会理解的。”
“能不考虑吗,都考虑几十遍了,也考虑不出来啥子两全其美的办法。唉,女人,要做成一件事有多难呀。要不,展哥,你先回去吧,我和家里再商量商量。”张展点,存头出了院子。
商量的结果,洪橘让了步,这一次由张展带着一群男人上山了,建国自告奋勇成了突击队队长,起了大梁。
建国每晚回来都是一身湿透,洪橘烧一大锅水让他洗澡,妈也总是准备可口的饭菜,让儿子吃好。
这天吃饭时洪橘问建国:“年终事情多,这两天晚上赶个?报材料也没去工±也,不晓得工地上情况如何?”
建国说你也不用天天去工地检查,工地一切进展顺利,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向老鹳嘴进攻了,大伙都说只要炸掉这个硬骨头,这公路就算成了一半。
是啊,得去一趟镇里联系炸药的事儿,炸药的钱还差一些,忽然想起了杨越,担心地问:“建国,你说,杨越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家里出了啥子事哟?听小米说,杨总要处理一点事情,过几天处理完了就能过来,还说桃园的事儿不用担心,有她呢?嗨,这杨越和庆丰呀就是眼光不错,这大学生助理算是请对了。”
“哦,你以为大老板花高价只会请饭桶和花瓶呀?”建国回她一句,洪橘笑着看他那以后你要是成了大老板,会请啥子人?”
建国说嘿嘿,支书考验我呀?那还不是你一句话,我看你们村支两委成员,都是能协作干事的,这招贤纳才的美誉非你莫属,怎么样?这个回答老婆大人还满意吧?”洪橘顺手调皮地在建国肩上拍了一巴掌,乐着出门了。
那天,洪橘抽空回娘家给老爸换洗床单,被小妹陈饭撞见了,说她一个大肚子不方便,一把抢过床单,下了桃花河。
洪橘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劝爸爸:“爸,建国和他爸妈说了让您跟骆爸爸搬过去跟我们一起过呢,今天把活儿忙完了,明天就过去吧,省得操心一日三餐,也让我和建国不放心。”
“有啥子不放心的?如今这日子过的,不缺吃不缺穿,不就动手做口吃的嘛?你放心,我们两个老头煮一顿吃三顿,多省事儿。”
“爸,您这还让人放心呀?”洪橘心疼得红了眼圈,扔掉了扫把。
“莫生气嘛,看伤了身体。洪橘呀,爸说实话,亲家公亲家母再亲再好,可那不是自己的家呀,还给人家添累,爸在这里都习惯了。”爸的一席话让洪橘心有所动,就拿话来试探:“爸,听说人家那些富裕地方的农村都有养老院、敬老院呢,专门有工作人员照顾老人的一日三餐、日常生活,老人们在一起不缺耍伴聊天解闷儿,过得可快乐啦,就像骆爸爸以前住过的那种养老院,要是以后桃花村里有了条件,也办个敬老院,您愿意去吗?”
“洪橘,你是说让我去敬老院?我有儿有女,又不是孤老头子,我去不让你们后人没面子呀?人家还以为老洪家的儿女不孝呢。”
“爸,您也是个旧脑筋,您说您又不想跟我们住一块,又不想到哥嫂家过,也不想去敬老院,您这日子过得这个样子,让后人能不心疼、能有面子吗?”
“那,那不是还没敬老院吗?我这事儿就这样,你回吧,晚了走路怕摔,走吧。”硬把女儿往外赶。“爸,我走了,一会儿陈娅回来,让她把被子晾在天楼上。”
天擦黑时,洪橘大着肚子从镇上回来。刚走上地坝,看见杨越正跟建国胡侃,高兴地J了了个招乎。
杨越一见她,赶紧一脸肃然地上前跟她握手:“哟,洪支书,几月不见,更是任重道远了呀,如果全中国的妇女都像你,如果全中国的村干部都像你,我想这上访的人就会减少很多,甚至根本没有。新农村还愁不能早日建成吗?说真的,老同学,一路上听了你的村民和你丈夫陈建国同志介绍,真的太让我感动了。”
洪橘从杨越手里抽出手来:“你听他跟你吹吧。”又对建国笑说:“也不怕吹破天,有劲多吹笛子吧,不是说音乐对胎教有好处吗?”三个人都笑了。
洪橘问:“菊香婶和哥、嫂、侄儿还好吧?真想他们哪。”杨越说:“都好着呢,我不知道你打喷嚏没?我妈几乎每天念叨桃花村,念叨洪橘。”洪橘说我们也时常念起菊香婶,这一转眼都有好长日子没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