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一家子坐在地坝的凉床上歇凉呢,洪橘和婆婆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脱那些谷子,听见一个声音传来“还没睡呀。”苗苗一蹦就跳进了建国的怀苗里,大叫:“爸爸,你才回来呀,走了这么多天,我好想你哟。”
建国亲着女儿光洁的额头说爸爸也想你,你在家听爷爷奶奶的话吗?听妈妈的话吗?”苗苗认真地点头。
洪橘问:“送移民的大功臣回来了?”又抱过女儿放在竹床上说:“苗苗,莫闹了,妈妈跟爸爸说话呢。苗苗安静地坐在床上,听爸爸妈妈说事情。”
洪橘问:“累了吧,还顺利吗?吃饭没?”
“还顺利,在镇上吃了一点儿,没吃饱,喝了些酒,张展都喝醉了,才送他回去。好啊,走了千山万水,还是家里好啊。看,这条长江,这座桃花山,这片庄稼,这间老屋,这屋檐下的苞谷、高粱、辣椒。唉,最想的还是家里的炸酱面嘛。”
建国老老实实地说。
洪橘感叹走了那么远还是忘不了家里的那顿饭,可想而知移民心里那份难舍的故乡情,是多么让人揪心呵。你去冲个澡,我去给你做碗炸酱面,妈晓得你今天要回来,一大早上青龙镇买了鲜猪肉,炒了一大碗炸酱呢。”
两口子正说着话,建国妈在堂屋里喊建国吃炸酱面,两口子相视一笑,洪橘又感叹一句:“唉,真是俗话说的“娘疼儿路一样长”啊,去吃吧,我进屋给你找干净衣服。”
建国的手在回来的路上受了伤,洪橘用碘酒给他擦伤消毒,疼得建国龇牙咧嘴,嘴里还夸张地叫:“嗨呀呀,痛死我了,老婆,你就用这个欢迎老公胜利归来呀?”
洪橘一边擦一边调皮地问:“老公,这是当老婆爱的表现,怕你的伤口感染,
除此岂敢有他意呀?哪里还有啥别的欢迎仪式?”
建国说真的就没有?”
“真的没有。”洪橘认真地。
“那,老公又要走了哟,我睡不着,去找人喝酒去,要不打牌也行。”建国作势要开门出去。
洪橘说:“你只要敢做赌徒,我就打死你。”说完就在建国肩背象征性地捶了几下,建国一头扎进洪橘怀里,大叫:“救命呀天上起乌云,婆娘打男人。”两个笑闹够了,才上床歇息。
灯也熄了,夜深了,四野里一片寂静,虫儿们似乎也困倦了,狗也不叫了,没一点儿声音,只有夏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目艮睛,默默地看着人间这个温馨的夜晚。
半夜,洪橘肖旦结石痛醒了,建国给她端来开水拿来药片,洪橘接过来吞下药片,担心地说老公,我就怕这两天砍树,爸和妈会难过。”
洪橘给建国说库区蓄水的日子眼看就至U了,这几个星期得抓紧拆房、迁坟、砍树、填埋、消毒,完成清库任务,不能因为桃花村的工作影响整个库区的蓄水大事,心里好着急,么爸思想还没有完全通,头天在干部会上要求干部走在群众前头,作出表率。
建国说你放心,爸和妈的工作我来做,难过是免不了的,你说那些青青的橘子,挂满了树枝,谁舍得下手砍哪?再睡会儿吧,你明天事情那么多。”
洪橘打了个哈欠,捶捶腰,唉老公,我真的是好想跟你带着女儿去城里逛逛商场、逛逛公园哟,最好是去看青龙瀑布,拍一些照片,苗苗都说了好多回了。”
建国一边关灯一边说:“等忙过这一阵子再说,睡吧。”
洪橘醒来时天已大亮,建国早就起床了,也不晓得去了哪里。建国妈给媳妇端来一碗甜阴米,洪橘推说没有胃口,不想吃。建国妈说洪橘,吃吧,妈晓得你是想着这老的、小的,可你也莫太辛苦各人,病又刚好,吃吧。你前天说的砍红橘树的事儿,建国一早给我和爸爸说了,我和你爸也商量了,虽说是舍不得,可水涨上来了,这树不砍,以后行船打鱼不成了祸害吗?再说这是比天还大的国家建设,这小家能大得过国家这个大家吗?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呀,砍吧,我跟你爸没意见。”洪橘激动地叫了声妈,感激的泪水止不住滚落胸前。
“看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哭?快吃,吃了找人砍树,给么爸家做个样子,他不就是盯着我们家吗?这回看他老么家还有啥说的?”话是这样说,一转身老人也哭了,洪橘扶着婆母叫了声“妈”,婆媳俩泪眼望泪眼。
洪橘支书带头砍了自家一百多棵挂果红橘树,这消息传至U桃花村的家家户户,陈么爸在家里一边就着花生米喝酒一边听老伴数落。
女儿陈娅也说爸,新村那边好几家的养猪场建好了,“淘气包”家的榨菜厂也开工了,爸,就我们家啥也没干成,还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嘿个老子的,还教训起老子来了,你以为老子心里好受哇,大道理我也会讲,可这些树都是我几十年的心血和汗水泡大的呀。”
“唉,老头子,你莫生气,饭饭也是心里着急嘛,再说那些红橘树,多少年啊,哪一棵没留下我的汗水,我也舍不得砍啊,可是有些弯还得各人转哪,总不成活了几十年,老了犯糊涂,真背个骂名吧。”
“这下你想通了?你成先进了?倒来做我的工作?好了,老婆子,要搬你先搬吧,我不就想多在这老屋住几天嘛。”
“爸,眼看库区就要蓄水了,时间不等人,你又是支书的£爸,人家都盯着你呢。”陈娅真着急了。
“又来了,我怎么一听就像干部的那些话哟,肯定又是洪橘给你洗脑了嘛?”
女儿也生气了:“是又怎样?您看看为这移民,嫂子都累成啥样子了,怀了八个月的娃儿也丢了,她又图个啥?爸,人心都是肉长的呀。唉,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顽固不化的爸哟?嫂子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不懂道理、不通人情的幺爸哟?”说完一摔门出去了,气得陈£爸直拍桌子。猛地门又开了,洪橘和建国拉着陈娅走了进来。
陈幺爸低头喝闷酒,么妈问:“建国,今天你家的树砍完了?”建国说全部砍完了,还说两个老人看都不敢去看,在家里哭呢。洪橘把手里的酒递给£妈,说是给么爸的,么妈接过酒说:“来就来吧,又花钱做啥?又不是外人,来串个门,
走个人户儿,带啥礼物呀?”
“幺爸不是最爱喝诗仙太白酒吗?”洪橘给么爸倒满杯子,给建国也倒满一杯。“么爸,这酒是建国爸和妈让送过来的那卩包杂糖是秀玲从城里带回来的一点儿心意。”洪橘端起杯子说,“幺爸,我和建国一起敬您老一杯。”
“幺爸,洪橘身体还没复原呢,喝酒不行,我代她喝,她喝汤,一家人,啥也不多说,话都在这酒里。”
陈幺爸端起酒杯跟洪橘和建国碰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洪橘啊,我那天不是让你回家嘛,£爸也不是不讲道理,也不是不明白水涨起来不等人,只是心里难过呀,今天你家的树也砍了,£爸还有啥说的,再心疼、再舍不得也得支持你的工作啊!我也不想丢骂名。”顿了顿,似下了很大决心:“洪橘,你让突击队员明天来砍树吧。”
洪橘惊喜地问:“么爸,这是真的?”
幺爸点头,喝了一口酒,把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么爸啥子时候说话不算话!”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洪橘带着突击队员来到么爸的橘林,近两百棵挂果红橘树,墨绿青翠的一大片,青青的果子飘着扑鼻的清香,露水中叶片闪着光,让人心疼。
叫人吃惊地是每一棵红橘树的根部都点着一根红香,晨风里香烟飘飘渺渺地缠绕在果林中,再看么爸和么妈、陈娅者卩是眼?目汪汪的,么爸一边给果树插香,一边抚摸拍打着树干说:“老伙计呀,这些年我栽下你们,服侍你们,你们没有亏待我老陈家呀,你们给我带来了好日子,带来了小洋楼儿,打鱼船,可如今,国家要修三峡水电站了,库区要蓄水了,你们也得作出牺牲,老陈今天来给你们说一声,对不住了哟。”说完抱住树干“呜呜”地哭,洪橘和突击队员也跟着哭。
过了一阵,洪橘轻轻叫了一声:“么爸,您老莫太难过,要不……今天就不……
一声轻唤唤醒了陈么爸,他猛地醒过神来,转身看着洪橘,揩了一把泪水,点点头,又摇摇头,对突击队员吼一声:“小伙子,你们发啥呆咧?动手砍啊。”
洪橘也流着泪说大伙动手砍吧。”
突击队员也都流着泪大吼:“砍。”
两天,洪橘带头砍掉家里百多棵挂果红橘树,又动员爸砍掉了家里的大片果树,村里等待观望的人都开始动摇了,也都行动起来砍果树。
这天洪橘安排清库队员去砍罗机会的果树。大力和他老婆张三姐也跟去了,一大群村民又跑来看热闹。
江边,罗机会手拿镰刀,严阵以待,说哪个敢来砍树就跟他拼命。洪橘仍然耐心地跟她讲政策、讲道理,这老太婆是“吃了枰砣一铁了心”地要闹到底,根本不依不饶,洪橘心里一阵阵着急,但却面不改色。
趁着两个人话来话往时,清库队员冲上去一把抢走罗机会手里的镰刀,罗机会马上撒泼打滚地睡到地上,说哪个砍树先拿刀砍她。洪橘下令清库队员砍树,罗机会从地上爬起来想阻止队员砍树,牛大力和三姐拉住她不让她上前,她就又哭又?
也不知道罗机会是太激动还是年岁大了,忽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洪橘劝说围观的村民散了,把罗机会扶到大力的背上,几个人赶紧往康明的诊所跑。
康明对罗机会进行抢救,等输上液,回头跟洪橘说,老太婆的年岁大了,刚才是急火攻心,昏了过去,估计睡一觉就会醒过来,不用太担心。
罗机会这一觉睡了好几个小时,康明给洪橘用药酒揉前两天的脚伤,脚背瘀血一大片,康明手按上去,洪橘还是感觉脚在隐隐地痛。罗机会醒来时都快半夜了,树是早就砍完了,四周静悄悄地,她扭头看见洪橘一个人守在床前,正一脸担心地望着她,就把脸又扭过去对着墙壁。
洪橘柔声问:“您醒了?都睡了好几个小时,让大伙好担心。”又端起床头柜上的一碗鸡蛋面条说都大半天没吃没喝,饿了吧?药也输完了,您孙媳妇秋叶送了一碗鸡蛋面条,一直温在锅里,还是热的,您起来吃了面条,我送您回家歇着,年纪大了得注意身体。”
“少跟我来这一套。”
“婶子,您莫生气,我也是真心为您好,有些道理您在气头上,不接受,我也不怪您,相信您会慢慢明白的。这面条是秋叶送来的,家里一摊子的事情,我让她先回去了。吃不吃都随您,只是您孙媳妇秋叶的这番心……婶子,人活世上,
得跟着时代走,不然就要落后。跟人相处也好,居家过日子也好,待人要大方、
谦和些,别人高兴,您自己不也高兴吗?何必弄得您不待见人,人家也不待见您?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唉,婶子,我们都吃过夜饭了,您还是趁热吃了吧。”
罗机会可能是真的饿了,捞起面条碗,“呼啦啦”几筷子就吃完了。
罗机会下床,站起来就想往外走,结果差点摔倒,洪橘目艮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她目了了洪橘好几秒钟,叹了一口气,这一回老太婆没有冲洪橘发火。
康明有病人不能送她们,就把手电筒给洪橘,洪橘担心他晚上出急诊要用,坚持让他拿来一大把葵花秆儿。点燃了给罗机会一个火把,自己举着一个火把,两个人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走进夜幕里。康明站在诊所的大门口,只看见远处的山路上有两个火把在缓缓地向前移动……
陈幺爸和罗机会的红橘树都砍了,村里清库工作很顺利地进行。
工作组的小向带领一些人,在一条臭水沟里用砍刀清除一大片臭草根,张展用钢钎往茂密的臭草根林里一扒,七八条毒蛇盘成一团,一个山坡上有好几百条蛇,大伙从没看到过这么多毒蛇。张展心慌,不小心把钢钎砸在小向的脚背上,小向痛得大叫一声,本能地把却一提,结果钢钎划破脚背,鲜血一下冒了出来。赶紧送到乡里医院,缝了七八针,医生要他休息三个星期,可小向一想到蓄水在卩,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休息一个星期后又赶回来一拐一跛地参加了清。
县卫生局的同志下来督促清库,当天晚上,洪橘让张展领一个组从下游往上游江岸走,洪橘带大力和建国,由上游往下游走。都打着电筒,提着笆篓去库岸放鼠夹灭鼠,要放两百多个鼠夹,天麻麻亮时又要出去沿岸收回鼠夹。鼠夹放完往回走时,电筒灭了。洪橘用手机照亮,可能过了十分钟不到,手机的电也没了。
大力在前探路,建国牵着洪橘旲着黑局一脚低一脚地跟在后头,过一个水沟时洪橘步子迈小了,一头栽进沟里,急得建国大声叫她,大力也吓得大声喊。好不容易才听到洪橘的呻吟声,建国顺着声音找至U洪橘,问她受伤了没有,洪橘有气无力地要他背回家,她的脚可能又遭扭伤了。
三个人好不容易摸回村,还隔老远,建国就喊康明。进了屋,康明一看洪橘不光脚扭伤,而且左边脸被严重擦伤,赶紧用药酒揉脚,又处理脸上的伤口。
大力打着火把,建国背着洪橘刚进家,建国妈看见儿媳妇摔得这么恼火,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怪建国没有照顾好洪橘:“建国呀,你个憨包,让你跟一路,你看你是怎么照顾你媳妇儿的?两个大男客,还让一个女人摔成这个样子。”建国和大力一声不敢吭,大力拿着葵花秆火把回家了,建国看洪橘一直沉沉睡着也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