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橘心里明白两批移民顺利外迁,已经在后靠移民的心中响起了清库倒计时的钟声,只要做通幺爸的工作,清库的矛盾就迎刃而解了。洪橘打电话问陈娅,听说£爸一个人去了江边,又返身往江边走。
洪橘一个人借着十五的月光走在林中小道上,她看着地里的房屋逐渐减少,树木也一片一片地砍伐,这一片良田沃土很快就要成为水下世界。这里曾经洒下乡亲们多少汗水和泪水,这里曾经留下过乡亲们多少笑声和丰收的快乐,可是很快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只能把这一切的一切留在记忆里了,一时心潮难平,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之情涌上心头。
天上的明月你见证,地上的山水草木你见证,桃花村人祖祖辈辈生息在这片土地。谁也不否认,桃花村的祖先曾经也是从历史上“湖广填四”的大迁徙中来到三峡的,历史发展至U今天,那些“湖广填四”的先人们的后代又要背井离乡从三峡迁往外省,从库区走向全国……洪橘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回想从前这片土地上的欢腾景象。不知不觉就到了河边,老远传来狗叫声,洪橘站住了,看见码头的石梯子上亮起烟锅子的火光。
主人听见狗叫,知道有人来了,就骂狗,狗安静了,主人问:“是哪个?这么晚了还在外夜游哇?”
洪橘一听是建国幺爸的声音,喜出望外,赶紧上前招乎:“幺爸,是我,洪橘,您老还没回去歇着?”
“是支书哇,唉,看来睡不踏实的不光只有幺爸一个人啰?”
洪橘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静静地陪着么爸,看么爸的烟锅子一亮一亮的。
幺爸终于又开口了:“支书,你想说啥,我听着呢。”
“幺爸,我是您侄儿媳妇,您老叫我支书,不是折我的寿吗?您还叫我洪橘吧。”
“好,就叫洪橘。洪橘,你有啥话?跟我说吧。”
“说啥呢?响鼓不用重捶,么爸是桃花村出了名的能干人、聪明人,洪橘有啥事儿还能瞒过您,倒是么爸心里想啥,洪橘一点也猜不透。”
“幺爸想说啥呢,不就是舍不得这打鱼的码头,打鱼的船,这挣钱的榨菜厂、红橘树,这漂亮的小洋楼儿吗?”两个人都安静地坐着,又过了好一阵,£爸叹了一口气:“洪橘,回去吧,你也累了。”
“幺爸,我真回去了,您老也歇着卩巴,露气上来了。”洪橘站起来心事重重地离开头。
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这边陈£爸的事情还没完全按平那卩边罗机会的刺头又冒了出来。
牛大力去动员罗机会支持清库砍掉红橘树,去了好多回,罗机会要么关门闭户,要么一顿劈头盖脸地臭骂。有一回还放出恶狗追着大力咬,直追了好几根田坎,气得大力双脚跳,却拿这个老太婆没得办法。牛大力回去打着光膀子,含血喷天地跟老婆张三姐诉苦个老子的,横不讲理的都走到一家去了?儿媳妇秋叶恶躁,婆婆罗机会更恶躁,老子硬是倒霉哟,尽遇到这样的女刁民,简直是大泼妇。”
张三姐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牛组长也有脑壳痛的时候呀?你忘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老话,你看她家奶奶和孙媳妇平时过日子,像不像金錾子遇到雷公石一硬碰硬哟?你这回运气不是霉,简直是太霉了,这两个女人不晓得还要给你弄出几多的怪相来,你等到慢慢看嘛。”
牛大力听老婆这么一说,心里更加烦闷,气吼吼地说:“老子心里焦麻了,你个右客还来说这一大堆的风凉话,嗨,个老子的,我硬是遇得到哟,尽遇到你们这些横不讲理的右客。”
“你说哪个横不讲理?我不过是好心好意给你分析分析嘛。”两口子还待磨嘴皮子,外面有人喊大力,洪支书叫你快点去江边,罗机会又在扯皮哟。”大力赶紧跑出门,三姐在后面大声提醒他没穿衣服,他一摸肚皮,赶紧又跑回屋穿衣服。
等大力大汗泼洒地跑到江边时,罗机会正顶着一头花白乱发,跟张展和老会计提无理要求。说这二十七棵红橘树,一棵值一万,二十七棵值二十七万,一手交钱一手砍树。洪橘冷静地看着、听着张展和老会计跟她斗嘴交锋。
老会计按住火气说哦,你这红橘树是金果树还是银果树?我一辈子跟算账打交道,也没看见你这种算法哟,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还有没有个规矩嘛?”
罗机会张开缺了门牙的嘴冷笑:“嘿嘿,你管我是金果树、银果树,老娘只晓得它是我的摇钱树,好不容易等到国家要修三峡电站,还不趁此机会补偿一笔,
以后还上哪儿去发财?”
“你还好意思提国家?国家建设你不支持,还要处处刁难,我还以为你是外国人呢。哼,亏你以前还当过干部,觉悟认识还不如一般的群众。”牛大力气得脸红筋胀。
“老娘现如今不是干部了,你把老娘干瞪眼。牛魔王,少跟老娘啰唆,交钱砍树,达不到二十七万的补偿要求休想砍一棵树,莫说一棵树,就是一个果子,
一片树叶都不准动。”老太婆蛮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牛大力听得血脉贲?长,边吼边用手树上的果子、叶子往下扯:“个老子的,人都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老子今天硬是要摸一下老虎的屁股,看你怎么办?”洪橘还没来得及阻止,只见罗机会一下扑上来,抓住大力的衬衣纽扣往下一用力,“嘶啦”一声,大力的衬衣被撕烂,披块搭片地挂在肚皮上。这下气得大力一把抓住罗机会,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洪橘大喝一声大力,赶紧松手、松手。”大力牙齿咬得紧紧的,浑身发抖,老会计急得把他拉到一边去了。
罗机会看见扳不动几个大男人,没有一个人答应她的要求,转身冲着洪橘出气?“哎,你是村里最大的官儿,你该给我一个答复噻,我总还是桃花村的村民嘛,人家补偿,我这块地为啥就没有?”
洪橘说?“早就给你宣传讲解过补偿标准,你不听,还提一些过分的要求?…“
罗机会蛮横地打断洪橘?“少说那些漂亮话,想哄老娘,门儿都没得。陈幺爸占人,后台不就是你这个支书嘛?他的上百棵红橘树就可以保住不砍,你还不是以权谋私,老娘就是不服。”
洪橘不慌不忙地表态?“干部和干部亲属在清库和补偿面前没有特殊,都是一个要求、一个标准,你放心,陈£爸的果树肯定要砍,我家的果树也要砍。你如果还真当各人是桃花村的村民,就不要无理取闹……”
罗机会恼羞成怒,上去一把抱住洪橘大哭大闹?“哪个在无理取闹?你给老娘说清楚,你今天不跟老娘说清楚,老娘就要拉你去跳长江,呜,你们干部合伙欺负我孤儿寡母,我不想活了,呜,老娘今天就是不讲理,老娘今天要跟你同归于尽,呜……”又打又骂,又推又抓,洪橘遭她推得几大踉跄,栽倒在地,手被擦破了,脚也被扭伤,痛得钻心,痛得心火冒,眼里泪花闪闪,但她硬是咬牙压住了委屈和火气。
三姐和老会计赶紧扶洪橘起来,洪橘的脚一沾地就痛得不得了,她忍住痛大声地跟罗机会解释?“我刚才话才开个头,你还没听我说下句就发火了。你还想不想解决问题?水涨不等人,我没得闲工夫陪你吵架、出丑卖乖,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你给我听到起,老实说,你这块地并不属于你的承包土地面积,是你当年凭手中的权力占用的集体荒山,这么多年这笔收人都被你据为己有,没有人来找你算账,你还得寸进尺。就算你栽了果树,付出了劳力,按国家补偿标准给予你补偿就行了,你还人心不足蛇吞象,开口就要二十七万,你摸到良心想一想,你还是不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国家有重大建设你有没有义务支持?给你讲道理几大箩筐你都是四季豆不进油盐,你各人好生想一下嘛。”
走了两步,痛得蹲下用手揉捏脚背:“我事情还多,你这片果树等水涨前强行砍掉,不能再拖,我不想成为历史的罪人,希望你也跟我一样想。”洪橘说完转身一拐一拐地往回走,知道今天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还是先晾两天再说,这是没得办法的事情,移民的思想工作是着急不得的事,心急也吃不得热豆腐。
罗机会声嘶力竭地在江边又跳又喊:“当年我带人砍了你家的果树,如今你当官儿了,你不就是想借清库砍老娘的果树嘛,你这是公报私仇。老娘不怕你,
把老娘惹毛了,老娘要去县上告你。”
洪橘家里偷偷养了三只鸡,还在屋后载了十几根果树。这一年初夏,正是树上挂满果子的时候。桃子由青转红,嫩绿的核桃、青中泛黄的李子、清香的花椒,大梨树的枝条也被累累的果实压得低垂了。
洪橘跟哥哥在果树下用一根红绝翻着网子好耍,耍了一阵,洪橘不想翻了,
走到李子树下,仰头望着快要成熟的果子,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洪君笑妹妹是“好吃佬”,洪橘不好意思地咬着指头问:“哥,果子还要好多天才能吃嘛?”
“还得等好多天呢。哈哈,你想吃呀?奶奶说了,等果子卖了钱,给我交学费。”
“哥,全都卖了吗?你的学费要交好多嘛?”
洪君看妹妹传得那个可怜样儿,就哄她:“要不,等摘果子的时候,你尝一个吧。就一个,多卖了钱,我还能买一个作业本儿,说不定还能上供销社买一本娃娃书《智取威虎山》。”
洪橘懂事地点点头:“哥,家里的盐罐儿没盐巴啰,点灯的煤油也完了,昨晚妈都没扎鞋底儿。有钱了先打煤油吧,家里打黑摸儿,我害怕嘛。”
“唉,小妹娃就是胆儿小天黑就害怕。要不就先买灯油,只可惜我的娃娃书买不成啰。”
“啊哈,这还了得,这么多的果树,资本主义要在永红大队复辟了。”原来是罗机会带一群人割资本主义尾巴来了。
“我说洪玉才,你个投机倒把分子。你们家偷偷养了三只鸡,莫以为我不知道。”她又指着树上的果子问,“这是啥子?”
玉才赶紧回答:“果子呀。”
“啥果子?这是资本主义抬头,你们家留了多少资本主义尾巴?你给我小心点。”回头对人说,“你们看吧,前进大队的房前屋后的树都政掉了,我们永红大队决不能落后,决不能留着这些资本主义的尾巴。”
罗机会跳到一块石头上:“同志们,我们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生,诸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这就严重阻碍了农业学大寨。你们不政,我带头政,要全部推光头,彻底解放。”她举起手里的大政刀向一棵桃树政去,随从跟着呼啦啦地政树,玉才气得浑身发抖,却敢怒不敢言,眼睁睁地看着一棵棵果树倒下,心疼得蹲在地上双手死命地揪着头发。
洪橘看见一群人疯子一样政那些果树,哭叫着跑上去阻止:“莫政了,果子还没熟呢,还要卖钱给我哥交书学费,呜,还要买盐巴,呜,还要打煤油点灯,呜……”
洪君去拉妹妹,洪橘挣脱哥哥:“哥,快求情啊。”说完拉住罗机会的裤腿:“求求你,莫政果树了,果子还没熟呢……”话还未完,罗机会一抬腿把洪橘踢下坎子,洪橘大叫一声,就没了声音。吓得玉才和素云赶紧跳下坎子,抱起女儿大叫:“洪橘,洪橘,你醒醒,你醒醒啊……”
奶奶也扑过来边喊边摇洪橘的人中,好一阵,洪橘才慢慢醒过来。玉才红了眼,操起钢头要跟罗机会拼命,急得素云一把抱住男人。
罗机会见玉才要跟自己拼命,吓得往后退,口里还说:“洪玉才,你搞资本主义,没开你的批斗会,算是便宜你了,你还敢打革命干部,小心抓你个现行反革命,弄整你个阶级斗争新动向……”罗机会被一起来的拉着跑了,到了前院,又撵得鸡飞狗跳,把院里的那三只鸡全抓走了。
奶奶坐在地上对天哭诉:“天哪,这是犯了哪家王法?栽果树是资本主义,养几只鸡也成了资本主义,这农民还能做啥子?这日子还有啥子过头哦?老天哪,你怎么不把那些害人精雷劈死啊?这日子怎么过呀……”一家人看着一地!残枝败叶大放悲声。
“婶儿,莫伤心了,还是看看洪橘有没有内伤吧,可不要毁了妹娃儿哟。”杨德生赶来扶起老人,又把洪橘的裤腿提起来,洪橘的小腿被石头坎子磕破了,正往外渗着血,一直跛着腿跳了二十多天才好。
洪君在地上捡了一衣兜李子,给了妹妹几个:“妹妹,反正果子也卖不成钱了,你吃吧,吃再多哥也不管你……”洪橘一把抓过青湿的李子香甜地吃着,很快吃冗一个,又吃一个,两兄妹一边吃一边笑,几个大人都呆呆地望着,奶奶和妈妈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德生和玉才的眼圈也红了。
这是在老人痛失女儿后的又一次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一击。老人连气带痛,整天眼泪汪汪,终于病倒了。睡在床上两天了水米不粘牙,口里念着女儿玉琴的名字。急得玉才两口子赶紧请来赤脚医生。医生说老人是伤心过度,年岁大了,还是送城里大医院吧。
老娘死活不肯,说:“你爸和玉琴还等我呢,看这造孽日子过得,有啥盼头儿?再说,家里哪有钱上大医院?我孙子孙女还小,差钱的地方多呢,乡下人命贱,过拖吧……”
洪橘抓着奶奶的手,用小手给奶奶抹眼泪,奶奶1疼地摸摸孙女的脸:“乖,
奶奶好好的,奶奶舍不得我孙女嘛。”这一句倒把洪橘的泪水闸门打开,小洪橘“哇”的一声哭起来,一声声叫着“奶奶,您不要死,我不让您死,呜……”怎么劝也劝不住。还是奶奶有办法,说:“乖孙女,莫哭了哟,奶奶给你讲故事啊。”
“奶奶,讲个啥子故事呀?”听说讲故事,小洪橘才慢慢收住伤心的眼泪。
“你想听啥子故事呀?”
“奶奶,我想听金银洞的故事。”
洪君瘪瘪嘴:“你怎么老喜欢听金银洞的故事呀,都听八百遍啦。”
“我就爱听就爱听嘛,哥,金银洞里有好多好多的金银珠宝。”
“好,奶奶给你讲。从前呀,龙王的女儿小龙女从东海龙宫里出来,四处游玩。来到山清水秀的桃花村生病了,是村里的一个老婆婆用红橘皮和紫苏叶子熬汤喂她,治好了她的病。小龙女病好后,看到桃花村虽说风光迷人,可乡亲们却过着贫穷的日子。为了报答桃花村的乡亲们就好心地告诉老婆婆,桃花山上的那个岩洞里,有好多好多的金银珠宝。”
老人一阵咳嗽,素云慢慢扶老人坐起来,靠在被子上。
洪橘着急地追问:“奶奶,后来呢?”
“后来呀,那个神秘的大岩洞就被大伙叫做“金银洞”。小龙女因为泄密,被龙王惩罚,变成了人身鱼尾的人鱼姑娘,再也不能变成人在人间四处游玩了,也不能回龙宫重做公主。每天在东海里种植海带,她的情郎也被流放到喜马拉雅山看守长江的源头,一对有情人终年分离,不得相见……”
这个故事就像一粒种子,从此深埋在洪橘的心田里。
天黑了,办公室没开灯,洪橘坐在那里,好长时间都没说话,张展和老会计一直陪着她。
黑暗中,洪橘用颤抖的嗓音,委屈地问两人:“老会计、展哥,我是不是真的做得过分了?是不是真的在公报私仇?”
张展说:“支书,你莫听那个疯婆子打胡乱说,你又不是不晓得她是哪样人。”
老会计也安慰她:“就是嘛,你现在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不要受他人的干扰,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让大伙看看,带头砍家里的果树、带头砍么爸家的果树,有这种公报私仇法吗?让事实说话,相信大伙会理解你的。”
夏秋之际,满山遍野都是明亮的阳光和茂盛的庄稼,坡上的玉米壮得像牛角,田坎上的高粱红得好似燃烧的火焰,高粱子颗颗饱满,沉甸甸地压得高粱轩子弯下腰。
农家院子的屋梁上,吊满了金黄的玉米,红艳艳的高粱、辣椒,整个山野村庄被秋天涂抹上丰收的色彩,此时的乡村就是一幅色彩热烈大胆的风情画。院子里晚熟的桃子、橘子长势良好,一串一串紫葡萄,散发出甜甜的气息,闭上眼睛吸上一口,能叫人醉了。
小向、张展和建国送移民回来时,地里的玉米都收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