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嘛,连自己的祖坟都要挖,自己的爹娘都要外迁不是更缺德吗?只怕到了阴曹地府,大鬼小鬼都不准你们过奈何桥哟。”
“大哥,千万莫打胡乱说,移民干部也是摸到良心做事。你说嘛,我们为啥要做这些事呢?还不是为了体现国家意志?再说,移民干部去做这些事也不容易啊!这些年,为国家的经济发展、为三峡移民工作,累病了多少移民干部,有的还倒在了自己的岗位上。”洪橘一口喝干杯中的啤酒,呛得一边咳嗽一边流泪。
刘大毛一看支书哭了,赶紧手忙脚乱地让媳妇拿洗脸帕子来给支书擦脸,又说:“支书,你莫生气,莫生气嘛,你一说这个我就又想起了兰科长,兰科长来我屋几回,和和气气、活生生的一个人,如今……想起赵局长,想起老支书,我心里也不好受……”说完刘大毛自己也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几个人又含着来。
好一阵刘大毛才抬头洪橘把毛巾递给他,他胡乱抹了一把说算了,我今天和你们两个移民干部喝这一顿酒也值得,也想通了。好些事也说不上去怪哪一个,国有国的大事,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你们也不易,你们是公家人,端人碗还得服人管,不做工作不行。再说,这些年国家大搞建设,到处都缺电缺水的,不修三峡电站,国家又怎么办噻?”“
洪橘握住刘大毛的手说大哥,你今天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心里就轻松了,眼光也敞亮了,这往后家里的经济、生产该朝哪个方向去发展,你还得多动脑筋,多谋划才行哟。到了新家,我希望你和嫂子日子越过越红火,我相信大毛哥不会落在人家的后面赶鸭子的。”
几句话就把大毛的劲头鼓起来了:“那是,支书你放心,我刘大毛今后不管到哪里都不得给桃花村人丢脸,不给支书丢脸,不给三峡人的祖宗丢脸。”
“唉,支书,那天你帮我砌洗衣池,你走了,你晓得我坐在屋檐下想了些啥子马?”
“想啥?”洪橘看着他。
“我想起了当年你还在读高中时,我为橘树工程大骂当官儿的,你跟我说的那一番话,说实在的,我是真没想至U,你当了老板,可你还真的从城里跳回来当农民,还当这个讨人厌遭人烦被人骂的移民村干音卩,看你痩痩弱弱的,硬是有一股闯劲。我就想,这人哪,不分男女,不管干啥事,得有一股子韧劲,这事情就算成功了一半。唉,支书,那个时候我的心就真的软下来了。”
洪橘转头问嫂子:“是真的吗?嫂子?”
大毛媳妇点,存头,给她碗里添了一勺子面块汤:“那天,我从江边洗衣服回来,可不得了,这人脚前了一大片的兰花烟灰,我叫他他好像耳朵聋了,也不答应,后来跟我说你来过了,还帮他砌了洗衣池。”
大毛感叹洪橘,我跟你嫂子说过有些事,说这天下当干音卩的要者卩能像三峡库区的移民干部这样,时时为民着想,处处为民办事,那该多好哇,那天下的老百姓心里就少有委屈,就是有委屈,也有人听你诉说呀,那这心里也就舒畅了。”
签字的那天,村支两委的会议室挤得水泄不通,公证处来了两名公证员,移民们一户挨一户签字。
老支书的老伴菊香婶子也在大儿子、儿媳妇和小儿子的陪伴下来签字销号,洪橘看见她,迎上去一把拉住她,亲热地叫了声:“婶子,您来了?快坐卩巴。”端过凳子让坐。
支书婶子看了看这么多人,就问:“洪橘啊,这么多人,怎么不签字哇?”张展和小向一脸焦愁,洪橘轻声说婶子,大伙儿思想是通了的,就是舍不得离开桃花村,一时心痛,不想马上动手签字销号,您老千万莫着急。”
“洪橘呀,这水都要淹到家门口了,还不着急?若是拖了三峡工程的后腿,我们不但无功反倒有罪了,那时可真是上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祖先、下对不起子孙后代。签吧,心里再不舍,也得亲自签这个字,我老婆子这辈子都没签过字,也没给国家作过啥子贡献,这回倒还做了一件大事,跟国家签了这个同意外迁的合同。”说完就低头在公证员的指导下签了“张菊香”三个字。抬起头来,早已泪流双颊,拉着杨超和杨越的手说儿啊,媳妇,你们莫怪妈哟,我们从今天起就再也不是桃花村的人了哟,只有这样,你们死去的爸爸才能瞑目啊。”说得一屋子的人都在抹眼泪,洪橘握住婶子的手说:“婶子,射谢您!”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
刘大毛和他老婆也来签字,看得出来,大毛心情十分激动,浑身打抖,小向赶紧把凳子搬来让他坐下,老会计端给他一杯水。折腾了好一阵,刘大毛才把字签下,当他站起来时,眼圈红红的,老婆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倒在洪橘怀里,洪橘扶住嫂子,领着两口子难过地离开公证员,走出了会议室。
看至U支书婶子和刘大毛都签了字,移民也都流着泪签字销号。
这批外迁移民不走长江水路了,直接坐火车到上海,村里决定让小向、张展参加护送队,一起护送移民到目的地。洪橘和建国商量为了让大伙安心,决定让建国参加护送,杨越和支书婶子听了真的感到好安慰。与第一批外迁移民一样,头天就运行李,第二天人才出发。
这天天刚蒙蒙亮,三辆大客车停在村口,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发车。大伙陆陆续续都来了,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可支书婶子还没来,洪橘跟建国跑去看个究竟,才走到院坝边,看见杨超背着背篼来了,媳妇手里牵着孩子,频频回头张望,就问婶子呢。杨超媳妇朝屋里努努嘴,转身往桃花山上走。
到了院坝上,看见杨越扶着老娘从空荡荡的老屋里走出来,洪橘叫一声:
“婶子。”上去扶住老人走上地坝,老人朝地坝边一棵大黄桷树走去,抚摸着当年与丈夫一起在新婚之日种下的这棵定情树,泣不成声地说:“树有根,根在泥巴里头;人也有根,根在心窝里面。这种感觉外人永远也不明白哟……”
杨越给妈妈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扯起一棵小黄桷树用蛇皮口袋包好。菊婶回头向桃花山上走,洪橘、建国赶紧在后面跟着。一行人站在老支书的坟前,婶子说老头子啊,第二外迁移民今天就要启程,我和儿子、媳妇,还有孙子都要搬到上海去了,土地也要淹了,房子也要拆了,家里啥都没有了,你修的房子也“烧”还给你了,只剩下几把钥匙,从此天遥路远的,也不常回来,我把家里的钥匙留给你吧。老头子,你放心,你的移民工作肯定没有完成,洪橘他们还是完成得很好。老头子,我们走了哟。”话还没说完早已是泪如雨下,她抖抖索索把裤带上的钥匙取下来,轻轻地插进坟土里,用衣袖揩着怎么也揩不干的眼?目,三代人同时跪下作最后的叩拜。
杨越在父亲的坟上抓了三把土,用一块红绸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挎包里:
“爸,我们走了。”
孙子也说爷爷,我们走了!”
洪橘抬眼四下看看,山上的坟前都是一家一家的移民在进行家祭,时时有哭声传来。洪橘知道,那是故土难离、亲情难舍呵。禁不住流下感伤的泪水。
是啊,外迁移民乡亲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毕竟是要离开世代居住的热土家园啊,这无疑将改变他们一贯的生存状态。他们为了体现和服从国家意志,为大家而牺牲了自己的小家,每一家告别故园的外迁移民,几乎都在举行一个告别仪式,这仪式虽说简单而朴素,却极悲壮,震撼人心。
一行人从桃花山走下来,来到村里的老井旁停下,支书婶子的孙子用一个玻璃瓶子从井里装了满满一瓶家乡的井水,拧紧盖子放进包里。
大伙看着支书婶子一大家子来了,都自然地让出一条道来婶子一路向车子走去,刚跨上一步,张庆丰开着车来了,他跨出车门,大喊:“洪支书,礼物带回来了。”支书婶子和大伙者卩回头去看。
只见张庆丰取出一个目框,那里面正是从上至下拍摄的一幅“桃花村风光图”,大伙儿争着传看这幅照片,最后才传到支书婶子手里,她抚摸着照片,又是哭又是笑地说好了,好了,大伙上车吧,以后想家了,就来看这幅照片卩巴。洪橘,你真是为大伙想得太周到了,婶子也没啥好礼物,这个就留给你作个纪念吧,啥时想婶子了,想我们大伙儿了,就看看吧。”
洪橘把那一块绣布展开来,原来是外迁移民妇女共同绣的一幅三峡绣“桃花村风光图”,上边有一行字“永远的故乡一桃花村”。洪橘激动得一把抱住菊婶,杨超媳妇,还有大毛媳妇者卩围过来,抱成一团,洪橘一边哭一边说:“这礼物太好了,太珍贵了,我要把它装裱在镜框里,挂在村办公室里,有一天,要让它陈列在三峡移民纪念馆里,让它成为永久的纪念,谢你们。”然后又转头对已经上了车的乡亲说:“桃花村的父老乡亲们,我感谢你们对桃花村的厚爱,我为有你们这样深明大义的父老乡亲而光荣、自豪,祝福你们一路平安,从此走上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真心希望以后大伙能常回家看看!千万莫忘了三峡的长江边上有一个春天开满桃花,秋天结满红橘的桃花村。”
再一次深深鞠躬,车上公路上响起一片:“再见,再见了。”
张庆丰让洪橘坐小车去火车站,但洪橘还是上了大巴车,她真的还想跟乡亲们多待一会儿。
大批移民外迁日寸,本县火车还没有开通,为了移民外迁,上级特许火车首发,护送外迁移民乔迁新家。到了火车站,简直可以用人山人海、热火朝天、锻鼓喧天来形容。王局长站在车下,等候移民一个个下了大巴车,再一个个上火车。菊婶下来时,王局长迎上前去一把握住老人的手,并把老人家介绍给前来行的县里。
田县长握住她的手感激地说:“老人家,您的先进事迹我者卩听王局长说过,
您在移民外迁工作中是作了特殊贡献的,射射您,祝福您老一路平安,往后的日子越过越好了,还要请您老人家回家乡来看看呢。”
菊婶一个劲儿地说好、好,我一定要回来看看家乡的变化,也多谢领导,胃多谢大伙。”
接着田县长代表县委、县府在火车旁作了简短的祝辞,霎时,鞭炮炸响,鼓乐齐鸣,欢快的腰鼓舞跳起来。
欢送仪式结束,张展、小向跟刘大毛两口子向送行的人挥手上了车。建国跟杨越、菊婶也向送行的人群挥挥手最后上车。列车缓缓启动离开站台,菊婶和一群妇女流着?目拉着洪橘的手不肯放开,直至U不得不放开,洪橘也流着泪水跟着列车还跑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列车开远,看不见了才停下来。
回头才看到田县长也跟着列车跑了一程,很是意外也很感动。乡里的高书记过来介绍,田县长跟洪橘握手:“小洪同志,我们可是早就认识了哦,你可是一员干将,一个女同志,不简单哪,辛苦了!”
洪橘不好意思地说:“应该的。”
田县长说:“是呀,只有在成绩面前不骄傲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才能取得更大的成绩。小洪啊,下一步有啥打算?得心里有个数。后靠移民的安稳致富可是又一道难题哟,其难度和风险绝不亚于移民外迁,得多思考,寻找对策,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洪橘点点头说“有”,田县长和高书记都笑了。几个人出了火车站候车室,
洪橘一眼看见表姐的黑色大轿车,穿着大红衣衫的表姐看见他门,打开车门出来。洪橘赶紧上前向田县长和高书记介绍表姐这个特殊的移民。田县长高兴地握住洪橘表姐的手说:“我代表县委县府对你表示真诚的慰问和祝福,祝你一路平安!并真诚地欢迎你回家乡投资建设!”两姐妹轻轻拥抱,都不自觉地流泪,表姐用白色的手纟肖轻轻地为表妹洪橘擦去眼角的泪花,洪橘不好意思地望着表姐笑了。
表姐的车子踏上了漫漫移民路,站台上的人都在热情地向她挥手。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今世界殊。”这是一代伟人的绝唱,更是一个民族的百年梦圆。
为了有一个风光秀丽、环境优美的平湖,必须在蓄水前进行库底清理,简称“清库”。可以说这是二线移民攻坚决战中的最后一个堡垒,是水临城下的最后一场硬仗。这一战役的成败直接关系到三峡工程的成败。
盛夏,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在三峡库区,在滚滚的长江之畔,在150.1米的水位线下,一场亘古未有的三峡工程二线移民清库大战拉开了帷幕。
季乡长正在对全乡移民村干部讲?库底清理是保证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及水库运行安全,防止水质污染,保护库周及下游人民健康的需要,是一项时间紧、任务重、标准高、要求严、专业技术性很强的工程。如何完成清库任务,能否按时完成清库任务,是对我们的又一次重大考验。上级要求对二线水位线下进行扫荡式“三光”清理,即将线下所有林木全部砍光,建构筑物全部撤光,废弃物全部清光。达到“三无”目标:一是库底清理“无残留”,所有污染源都经过卫生清理,所有固体废物都得到处理,所有建构筑物都拆除,所有林木都得到清理;二是“无障碍”,凡影响水库通航的各种障碍物全部清除并达到清理;三是“无污染”,有可能造成水质污染的物质全部清除,达到环保要求,率先在高峡县完成。
洪橘从乡上回来召开了全村党员、干部会,主要有三个议题:一是清库,包括外迁移民的旧房拆除,废厕所、坟坑消毒填埋,树木砍伐问题;二是后靠移民安置以及集中规戈U农民新村建设问题;三是土地的重新整合划分和产业调整问题。哪一件事都是让人头疼的事儿,没一件省心,况且都是火烧眉毛已到眼前的急事儿。尤其是清库,整个桃花村有上万棵大红袍橘树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砍伐,有的一家就有一两百棵红橘树,乡亲心里肯定舍不得砍树,现在是八月,九月库区开始蓄水了,江水下月就要上涨,这件事需要马上加班加点儿地赶,才能确保完成清库任务。
洪橘强调:库底清理一点也马虎不得。房子、树木、石头等障碍物不能高过五十公分,树桩不能超过三十公分,岸上的漂浮物和杂草都要清理得干干净净。康明带领卫生队要负责消毒,厕所要填深埋一公尺以上,并撒石灰。
牛大力说支书,眼下橘树正是挂果时,再过段时间果子就成熟了,现在去砍树,清库,只怕村民会有意见,莫说让他各人砍,就是别人去帮忙砍,恐怕他也不准砍哟。”
张展也说就是嘛,支书你们原来三组的陈幺爸一家人都后靠到八组,新房也建了,可陈么爸就是不搬家,他老婆和女儿都拿他没得办法。”
“是啊,时间紧,任务重,大伙说该怎么办?水淹不等人,没啥条件好讲,国家领导在三峡大坝把旗子一举喊要关闸日寸,我们不能说不忙不忙,我们还没清完库呢。大伙都来出谋划策。洪橘鼓动大家。
针对这些问题,桃花村村、支两委作出两项决定:一是在近期拿出土地重新整合分配方案。二是组建一个突击队。要求所有支委成员、所有村干部无条件地加人突击队,全身心参与到清库工作中来。干部要做通每个家庭成员的工作,在拆房、砍树、迁坟上做出表率,砍树、消毒、填埋的清库突击战中,还是老办法,谁家的娃谁抱,按划片包干的任务分头去落实,一定要保证按质按量按日寸完成。
白天都忙事,晚上才聚齐开会,会开完已经十点多了。多数后靠村民都搬了,只有陈么爸和另外几户人家,那几户也是在等待观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