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痛得蜷缩在床上,用手死死抵住胃部,用微弱的声音说:“快拿胃痛药来。”老伴赶紧拉开抽屉,把药放进老伴口里,端来开水慢慢喂老伴把药吃下去,又让老头子睡下,给他盖好被子,自去灶房做晚饭了。第昔儿子、媳妇带着细娃回来,看见没晾的菜,两口子就一个上楼梯一个递菜地忙了起来。
菜晾好,儿子从窗子往里望见老头子睡在床上,知道是老毛病又犯了,赶紧进屋到床前问候。老头子说:“刚弄菜尖子还好好的,和你妈说了几句话,病又犯了,老了,不中用啰。”
“爸,你和我妈说啥子?”
“说啥?不就是外迁嘛,你妈不同意,我一急就犯病,唉,也不晓得你两口子是啥子态度?”老头子一脸病容一脸期待地望着灯下的儿子,儿子却躲避着老父亲的注视,口里说着:“爸,你先养病,先不忙说这事儿,等病好了再说,好吧?”赶紧逃出去了。
媳妇在外面听了父子俩的对话,心里也不是个滋味,看男人出来就努努嘴轻轻说:“看来家里又不得安宁呢!反正我是不外迁的。”
“你少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爸这会儿正痛得很,老娘也在怄气,你还要火上浇油是不?”媳妇看男人脸黑下来,眼目青也红了,吓得不敢出声,各人去把儿子牵回灶房,帮婆婆忙夜饭。
老支书没上桌子,痛得根本就不敢吃饭,等痛止住,已是深夜了。媳妇端一碗稀饭老头子不喝,儿子端进去老头子也不接,老伴心疼了,流着泪端进去一勺一勺地喂老头子,两个人都泪流满面,慢慢地把一碗稀饭吃完,儿子媳妇在窗外看了也。
从此家里没有人再提“外迁”的话头了,只是老伴看见儿子还在给墙刷白灰,就试着问了一句:“弄那漂亮做啥?还不定能住多久呢!”
儿子一听火气就上来了,更狠地往墙上刷灰:“我就要把房子整漂亮,我要在这里住一辈子。”
“你老头子和我在哪儿过?”
“爸是干部,要带头外迁,您得跟着,他有病得有人照顾。我和媳妇就在这儿过,等几年日子好了再去看您二老。”老婆子愣住了,晓得儿子跟老子一样,都是犟拐拐德性,也不好多说啥,看来老头子这回真是遇上大麻烦了。
这天是个周末,莉、子也不上幼儿园,中午老头子回来吃饭,发现家里一面外墙都刷上了白灰,漂亮着呢,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成心跟你老子过不去嘛。抱过孙子指着墙问:莽孙儿,这墙是哪个刷的?
是爸爸刷的。
你爸能干不?
我爸能干。
手勤不?
我爸手可勤啦,外婆者卩夸我爸呢。
莽孙儿,你爸有这手艺,这勤劳,到哪儿没有好日子过?
莽莉、儿,想不想坐大轮船?
想不想坐火车?呜,跑得飞快的火车。
想,爷爷您带我去坐轮船、坐火车嘛。
媳妇一把抱过细娃,说坐下吃饭,看把爷爷累着,乖娃不坐轮船,也不坐火车,乖娃不稀罕那福气,乖娃只要吃饭就行。”
“媳妇儿,这可就是你的不对哟,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孙子一辈子都待在桃花村儿?他们这一代人天地宽广着呢,以后过的日子好着呢,他们的理想与你们是肯定不一样的,跟我和他奶奶这一代比那就更不同啰。你得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得给孩子一个更大的天地,让孩子飞起来,不然,这小康生活就是一句空话。”
“建设小康生活那卩是当官儿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把眼下的日子过好了,过踏实了,不外迁啥都强。”
“地也淹了,房子到时也拆了,这日子能过成啥样子?你想过吗?你和杨超都还年轻,年轻人心眼活脑子好用,学啥都快,趁年轻正好去外地闯荡,也许这是一次新的机遇。“带头移民”和“依法移民”都是移民,我这一席话你看成是支书说的也行,当成是爸爸说的也行,各人去想巴。”
媳妇气得一下摔掉筷子,跑到房里呜呜地哭起来,一会儿就拎着个包出来,明显是要回娘家一这是在威胁人呢。
杨超一见媳妇要回娘家,就赶紧出门去追,被老头子吼回来了:“这几天累了,回去歇两天也好。”示意老婆子抱紧孙子,孙子一看妈要走,哭着赶路,被奶奶紧紧地抱着、哄着。
杨超把凳子一踢就想上楼,被老头子喊住:“到哪儿去?是个男子汉就坐下,你说你和你媳妇儿是个啥态度?今儿个就竹筒倒豆子——干二净,你要想你老子多活几天就好好说。”杨超闷起不开腔,老支书生气了:“闷起脑壳做啥子?说噻。”
奶奶抱着孙子也来劝:“超儿,莫把你爸老毛病又惹发了哟,有事就说嘛,两爷子还有啥事不好说?”
“唉,妈,要不是两爷子,要不是爸有病,要不是爸还当个村官儿,要不是担心您怄气,媳妇儿早就想分开过。您二老也晓得,这媳妇儿是个山里人,自从嫁到我们家就特知足,也从没和二老红过脸,她还不是家里有年老多病的爸和妈,
还有一个傻子哥哥,她是担心她这一走天遥地远的,想看看爸妈、照顾傻子哥哥都不行了。您想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一个孝顺女儿,如何忍心走得那么远?
如何丢得开亲爸亲妈和傻子哥哥?”
菊香婶哭了,杨超也哭了,说爸,不是我护着她,她这一个多月人都痩了,有时从梦里哭醒,可在你们面前却装着啥事儿也没有,还每天家里地里忙得团团转,爸、妈,这样的儿媳妇还不贤惠吗?”
老支书说分开过不还是移民吗,不还得外迁吗?再说,我和你妈从没说儿媳妇不贤惠呀。那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你帮忙想个办法,你老头子这回是非得完成这个任务不可,不然,不光我成了国家、历史的罪人,我们全家都成了罪人。”
“超儿,要不你去劝你媳妇儿?以后每年多给她爸妈寄点钱来,行不?等日子好了也接他们出门旅游旅游。”
“妈,我真没把握,我是怕她伤了心,会有别的啥想法。”
菊香婶说不会,我儿媳妇不是那种人,你明早去吧,就说爸妈说了,以后兴许要一年才能见一面,说不定好多年才能见上一面呢!让她在娘家多住几天,多尽尽孝心。”说时又从小塑料包里摸出一百元钱,让儿子把这钱带上给他丈母娘。
“妈,这钱得收着,爸还要买药呢。”
“这是你爸你妈的一点儿心意,唉,跟她说,当初嫁给了老杨家,没享着福呢,倒让她受委屈了。”
老支书抽了一袋叶子烟说带话给她,爸相信她不是那种头发长见识短的人,有些道理相信她会想明白。”
这天,兰波专门去大毛家,老远就看见淘气包正跟大毛两口子说得白泡子泊汩的。
看到兰波,淘气包顺着另一条小路溜了。
兰波打招呼,可人家两口子就是装听不见,不搭腔。兰波只得硬着头皮上了院坝,刚想再开口,可那两口子“砰”的一声关上了大。狗也来欺负兰波,围着他狂叫,兰波赶开狗,上前去,想敲门,举起手,又忍住,用平静的声音跟屋里的大毛两口子说:“大毛哥,嫂子,我走了。”一抬腿,狗又跳上来追着叫,兰波一边用柴棍子赶狗,一边退着走下院坝坎。
这一幕赶巧让洪橘看见了,洪橘关心地问:“兰科长,这人脾气犟了一点,人倒是个直肠子。”
“没事,洪主任,你放心,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件也磨成针”大毛哥犟,我兰波比他更犟。”
洪橘点点头,发出感慨:“移民难啊,可移民干部也不容易啊。这段时间大伙走家串户,气,没少受。罪,没少遭。骂娘的,放狗咬的,泼脏水的,撵客人关门的……啥都经过了,唉。”
兰波又来了,这一回他走上坝子才打招呼。来了好多回,兰波自己也记不清了,大毛家的狗却跟兰波混熟了,看见兰波也不再追着他咬了,倒绕着兰波跟他撒欢。兰波边逗狗边跟大毛打招呼,嫂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跟兰波说话,可被大毛吼了一通站着干啥?地里还一大堆活呢。”吓得嫂子慌慌地背个背篓下了坝子,大毛挑着一挑粪水浇地去了,狗也叫着扔下兰波跑开,剩下兰波一个人站在空空的院坝上。
兰波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硬是把眼泪憋回去了。又低头蹲下,想了一会儿。他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下乡之前,他在“移民工作”日记本的扉页上就写下了黄宗羲的那段话:“身为天下人,当思天下事;天下最大事,莫肖万民之忧乐。”他把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另一句话也抄录在上面,
那就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并且还添上了自己的一句话宁可苦自己,决不误移民。”
想到这里,兰波慢慢站了起来,拿起大扫把把院子扫干净,又到茅坑边装了一衫粪水,咬咬牙上肩,一步一步往地里送,到了地里,还没把挑子歇下来,手机响了,赶紧把挑子歇到地里,接了电话,说了一句:大毛哥,嫂子,我有事,我先了。
大毛两口子愣在地里,望着兰波走了好远好远……
大毛媳妇叹了一口气:“唉,人家移民干部也不容易呀。听说兰科长老家亲人也要外迁,可他还来我们村,人家大小也是城里的大学生帅哥呀,就冲着他挑这一担粪水,我就认定他是一个好人……”
大毛气呼呼地说:“嘁,我还看不出来他是好人?我没有眼睛,要你来多嘴?”
清明节的早晨,洪橘下到江边洗衣服。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在河滩地、
山坡上采摘又香又嫩的清明菜和荠菜那卩些开满金黄花和白色花朵的野菜太老了,是不去的。
春风吹绿一江春水,河沿上排满了洗衣淘菜的姑纟良媳妇,把乌黑的发辫盘上头,高挽衣袖裤管,露出白嫩粉红的肤色。一江的捣衣声,一江的笑声,溢满肺腑的是故乡那夹着江水气息的、亲切随和的味道。洪橘提着一篮子洗干净的衣服,往里。
晾好衣服,苗苗也醒了。洪橘等女儿吃过早饭,带着她来到后山给骆娃上香。苗苗太小,走一段就走不动了,洪橘只好抱着女儿一步步爬上山。到了坟前,苗苗看妈妈燃了一炷香,举在手中说老同学,今天是清明节,我带苗苗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吧!”又把香插进土里。
苗苗问妈妈她是哪个,洪橘告诉女儿,这是妈妈的好朋友,她也很疼爱苗苗,说着点燃一炷香让苗苗拿着说:“阿姨,苗苗很乖,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的话,以后长大了苗苗要好好上学念书,请阿姨放心吧!”说完还拜了三拜,也学妈妈把香插在坟头前。
洪橘问苗苗今天天气好不好,苗苗仰头看看头顶的太阳:“好!妈妈我们下山吗?妈妈这是啥子?”
洪橘教女儿认识清明菜、荠菜,采摘了满满一塑料袋儿,带回去蒸清明子。
苗苗问:“清明团子是用啥做的?”
“清明团子是用糯米粉和野菜,加上盐巴蒸出来的,吃起来又糯又香,味道好着呢。”洪橘见苗苗馋得用舌头舔嘴巴,就刮她的脸,“羞不羞,苗苗是个小博猫。”苗苗顺势扑进妈妈怀里撒娇:“嗯,妈妈,我们快点回去让奶奶蒸清明团子嘛。”母女俩手牵手走下山来。
一路上满山满坡的油菜花,苗苗顺手摘了一朵,洪橘告诉女儿,一根油菜花要结很多油菜籽,用油菜籽榨出菜油,就可以炒菜,还可以烧出香香的糖醋鱼啊,炸出香香的春卷啊,好多好吃的东西都是用菜籽油做出来的。
苗苗听了很不好意思地说:“妈妈,我不知道菜油是油菜籽榨出来的嘛。”洪橘亲了亲女儿:“不知道不为错,以后不乱摘花就好了。”
“妈妈你看那些桃树上有好多小桃子!”
“苗苗,你认识那是桃树啊?”苗苗骄傲地说:“是外婆教我认的,外婆说,桃花开了,春天就来了。”
洪橘问女儿苗苗,桃花开了,油菜花也开了,还有那些野花也开了,我们桃花村好不好哦?春天美不美?”
苗苗睁大眼睛望望四周,点点头:“好。妈妈,桃花村的春天好美好美。”
洪橘又问:“那你喜不喜欢?”
苗苗冲着妈妈,大眼睛骨碌碌转,调皮地问洪橘:“妈妈你喜欢吗?”洪橘说:“桃花村是我的家乡,妈妈当然喜欢啊!”苗苗看着妈妈,十分肯定地说妈妈喜欢我也喜欢。”
洪橘指着那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红橘树问苗苗:“认不认得,那是什么树?”
苗苗点头说我认得,那是红橘树。妈妈,你听过那个谜语吗?就是妈妈的名字!”
洪橘捧起女儿粉嘟嘟的脸笑着说:“傻妹儿那卩个红橘是指树上结的果子,胃那个红橘的“红”跟妈妈的“洪”不是一个字,它们是同音字。”“妈妈,啥叫同音字嘛?”
“这个呀,以后你上了学就晓得了。哎,苗苗,我们一起说那个谜语好不好?”于是母女一起对着那些红橘树喊,“大红帕帕包冷饭,又好吃来又好看一红橘。”
“苗苗,你晓得今天是啥子节气吗?”
“妈妈,我晓得,昨天奶奶说的,今天是清明节。”
“对呀,清明节是农历节气,农民就是根据节气来安排一年四季的农业生产生活的。”
“妈妈,你晓得一年有多少个节气吗?”
“二十四个节气啊,每个月有两个节气,要不妈妈教你唱个节气歌?”
“唱歌呀?妈妈你教我嘛。”
“好,听好啦: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春天的田野里,响起苗苗稚嫩的童音:春雨惊春清谷天……
樱桃红了时,洪橘已出怀,乡亲们都笑她要吃汤圆了哟。
这天洪橘想去嫂子家看看,刚出门手机响了,是小玉打来的,说赵局长来了,让她赶快到村委会,洪橘问支书晓得不,小玉说支书病了正在输液,洪橘说马上至U。
路上打电话问了支书的病情,知道又是胃病犯了,菊香婶说是累的、气的,洪橘明白是为儿媳妇娘家妈反对外迁,要女儿离婚一事闹的,就关照菊香婶放宽心,好好照顾病人。
洪橘刚进村委会的门,季乡长和赵局长正在办公室说话。看她进来,季乡长问她:“知不知道小玉爸,还有五组其他移民闹情绪,不愿意外迁的根本原因?”
洪橘说知道,就是为补偿的问题,大伙说房屋建筑有补偿,果树有补偿,可这水产收人为什么就没有补偿!群众情绪很大,很多人都想不通。”
“可我怎么听说是有人从中煽风点火,挑唆闹事?这个情况村里掌握了多少?”
洪橘一下给问懵了,愣在那里答不上一句话。但她一下想起了王二哥说的“都是淘气包给害的”那句话,前两天还听小玉埋怨“爸爸成天被鬼牵着鼻子走,淘气包这段时间简直就成了家里的常客,赶都赶不走……”看来是自己疏忽了,工作做得还不够细。
小向说这些人的工作也太难做了,总是火炒四季豆不进油盐。”
赵局长看了小向一眼说移民干部不好当,移民的思想工作难做,这是事实啊。要不国家总理怎么说“三峡工程成败的关键在移民”!将心比心,板凳掉头坐,搬迁,就是搬家、迁移、迁徙,让不愿搬家的人搬家,离开世代居住的故乡热土,不管怎么说,都是对移民感情的伤害,而这种伤害,不管用多少金钱都无法补偿。同志们哪,对感情的伤害,是用世界上任何东西也无法补偿的,这就要求我们必须让每个外迁移民心甘情愿地同意外迁,小向,这个任务很艰巨呀。”季乡长说是啊,赵局长这席话说到大伙儿的心里去了,我听说兰科长去劝说移民刘大毛搬迁,刘大毛老躲着他,跟他打游击,今天要去砍柴,明天要去赶场,后天要去走亲戚,找出各种借口就是不见他。后来看兰科长还是很有耐心,气了就丢出一句:老子就是没空。就连他们家的那条看家狗儿都把兰科长当成主人的好朋友了,看见他多远就跑来打招呼摇头摆尾儿地撒欢。”
“唉,季乡长你就莫说了,我和他们家的狗都混得很熟了,可主人却越来越陌生,那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兰科长说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大伙儿分明看见他的眼里含着一眶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