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腋下夹着一份《泰晤士报》,提着一个公事包,上面捆着一把折叠好的雨伞,看上去像个幽灵——“过去之灵”,或者类似的鬼魂。
邻近的一个胡同里垃圾桶四下翻滚碰撞着,清洁工正在工作。接着他听到另外一个声音,但不确定是从哪里传来的:遥远的嗡嗡声时高时低,一直到他拐了个弯才突然意识到那声音到底是什么——纯粹是加速器的咆哮声,那声音来自一辆黑色美洲豹。邓菲刚辨认出那辆车,车已经多普勒于般变速飞驰而过。看见那车,他倒吸一口凉气。天哪,他想,他们该死的要去哪儿啊——你想找警察时,他们都在哪儿?他看到那辆车在附近的科灵厄姆公路猛然减速。叭嗒一声响,像是遥远的枪声,美洲豹左转弯,摇摆着行驶,片刻就不见了。
到了科灵厄姆公路邓菲也要拐弯。拖着脚步走在美洲豹的后面,他看见了早晨的第一束阳光照在他后边三层楼房的玻璃上。五分钟就走到克莱姆的公寓了。一到那里,他马上发现有什么不对劲。那辆美洲豹就停在克莱姆的公寓楼外,离马路有三英尺远,这样非法停车,不像是停车反倒像是弃车。邓菲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听着汽车引擎冷却下来,内心怒火升腾,片刻后转身朝着刚才回来的路走去。他心里再无疑问,美洲豹里的人正在等他。那么,有多少人?两个?
三个?两个。考虑到他们开车和弃车的方式,很明显他们不是来和他聊天的。
他们想抓住他,带着这种企图,当发现他已经离开公寓后,他们会怎么做?
会在那儿等他回来吗?当然。那么,在等他时,他们会拿克莱姆出气吗?也许……毕竟,他们不是条子。这点很明显。警察——条子——是不会开“美洲豹”XJ12s的。那么,他们会干什么?
会伤害她吗?会蹂躏她吗?邓菲没有一点头绪。他所知道的就是必须做点什么,而且是马上——但是要做什么呢?那座公寓是个陷阱,不管再怎么考虑,都不会改变。最后,他不得不自投罗网,不得不走进去。但是什么时候?怎么进去?
他走回克伦威尔公路,站在报刊经销店门前,努力想法子。他们会问克莱姆自己在哪儿,她说不知道——她就是不知道——他们会对她拳脚相加。他们会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能这么做,而且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好。也许她会改变主意,如果没有,又会怎样?
邓菲突然想到也许他可以打电话搅一下局。他在报刊经销店里买了张电话卡,穿过马路,来到“凯特·贝尔”商店外的公用电话亭。他把卡插进匣子,敲出她的电话号码,听着电话铃在她屋里响起。
如果只有她在,自己会知道的。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而不管她实际上说了什么。若是屋里还有别人,自己也会知道,因为他们是不会让她接电话的。
他们不能这么做,因为不知道她会说或者做些什么。只消一个字,一个语调的变化或是长时间的沉默,都可以警示他。如果他们够聪敏,就会知道;如果他们是为中情局工作的,就像自己所猜想的那样,那么他们肯定确实够聪敏。
“哈啰——我是克莱姆!”邓菲跳了起来,肩上的紧张感卸了下去。她很好,她很快乐。而且并没有假装这样。他能从她的语调中听出来。
“噢,宝贝,”他开始说“我——”
“现在我不在家里或者正在接另一个电话,要是您能留下姓名和号码的话,我会尽快回复。”
真该死!是电话答录机。在等待那声“哔”时他的双肩紧张得绷紧了。那一声终于到来了,他尽全力使自己听起来若无其事的。“嘿,克莱姆!我是杰克。抱歉我不得不外出。听着——我还得一两个小时才会回去——我正忙着——但是你就待在原地,待会儿请你吃早饭。”
他挂了电话,四下望了望。这样会稳住他们一会儿,这段时间正是他所需要的。可以有时间考虑——怎么才能使他们从那座公寓楼里出来,怎么才能使他们到他这儿来。而且不仅仅是到他这儿来,还得是惊慌无措地来。邓菲心烦地呻吟了一声。这很花时间,他心想,因为自己没有一点线索。
拐到那家“凯特·贝尔”商店后的小胡同里,他走过一张遗弃的沙发。在附近的垃圾大铁桶散发的恶臭中,这沙发都腐朽了。沙发使他感觉到自己真的很累,但是并不想坐到这张沙发上。它的坐垫用一条佩兹利纹呢床单蒙着,床单上因有污垢而呈鳞片状,让邓菲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他们应该把这个劳什子烧掉,邓菲心想。这使得他再次陷入沉思。
二十分钟后,花了五十英镑,杰克·邓菲一手拿着一长条佩兹利纹呢布条,一手拿着一听汽油朝科灵厄姆公路走去。转过弯拐进伦敦肯辛顿的波顿花园,他穿过马路来到“美洲豹”前,把手里的易拉罐当做破城锤淤用力砸驾驶室那侧的玻璃。不顾被砸碎的网状的玻璃碴,他弯腰从窗口探身进去,伸手到车里的底板,迅速打开油箱,然后绕到车的后部。
他完全处于公寓楼的视野范围内,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这辆车的主人观察街上的话,就会发现他——但是这不太可能。再过上个把小时他们才会期待他回来。而且……他把一长段布条塞进油箱,让剩余的垂到街上。拉开那几扇车门,他把汽油摇晃着洒在车内的座位上,又把那个汽油罐扔进去。他的心脏由于刺鼻的汽油的刺激而狂跳不止。他拍了拍口袋,找到了三便士一盒的天鹅牌火柴,掏出来,正打算划着时,听到了一个声音,忙转过身来。
他以为会被当面击毙。他以为会是一个拿着枪戴厚狭领带的人——然而却是一个穿着睡袍的女人,站在他身后的门廊里,手里拿着一瓶奶,盯着他看。
“女士,这是你的车吗?”
那个女人缓缓地摇摇头。
“那么如果您能赶紧回去,就再好不过了。”
她点点头,后退了一步,摸索着门把手。摸到后,自己一下闪进房子内,在身后轻轻地合上门,尖叫了一声——短促轻微的叫声,只有元音,又没了结尾。
邓菲扭过身来,划着火柴,弯下腰去触碰布条的末端。随后他开始跑,朝克莱姆处冲刺,想知道要多长时间才会——呜——噗!那声音就像有人在拍打毯子,就一声儿,是用扁平扫帚拍打的那种——接着是一个像是玻璃纸破裂的声音,街上的某个地方传来一个喊声。
空气瞬间变得非常灼热撩人。
克莱姆的寓所在这座维多利亚式的两层楼的二楼,带有一个小阳台和白色的柱子。马路牙子旁边放着一个镀锌铁的垃圾桶,邓菲看见后抓起桶盖儿就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门,推开,走了进去,等着。这时候,那辆车已经熊熊燃烧起来,有个邮差在街上上蹿下跳着疯狂呼喊着,用的是那种伦敦东区的土话。汽油!汽油!
邓菲还在等待着,紧张着,身上的衬衫由于出汗和肾上腺素而变潮了。寓所里的那些人随时会听见这突然间的混乱喧闹,一旦听见他们会走到窗前,还会——“他妈的!真他妈的!他在那该死的车上纵火了!”那些话像是罗马式焰火淤从克莱姆住处的窗口射进空中。三秒钟后,二楼的一扇门砰地打开,邓菲听到一个男人“嗵嗵嗵”匆匆下楼的声音。然后声音在公寓楼前厅响起,邓菲很为自己对时机的把握而自豪,以大脚趾底部的肉球为支点,扬起那个垃圾桶盖儿以一百八十度迎头扇向来人的脸上,那人只顾跑步根本没看见这劳什子。在他双脚飞离地面的同时,一个像是德国产“瓦尔特”手枪的东西脱手而出飞向天花板。有一个瞬间,他看上去像是悬浮在空中,头和脚呈水平状态,离地有三英尺左右——好像是魔术师把戏的一部分。然后直挺挺地重重地跌落在门廊里,躺在那儿无声地抽搐着。很好,邓菲心想,起作用了。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把枪(确实是一把“瓦尔特”),眼角扫了一眼地上的那个家伙。他的鼻子破了,流了很多血,但还在呼吸——邓菲认出了他。是以前见过的那个人,那个手腕上有刺青的家伙,那个在机场举着牌子等托贝特先生的阴阳怪气的旅游团领队(他最后说了句什么来着?心情愉快?)
邓菲从鞋底抠出一颗牙——是颗门牙,小心缓慢地走进入口。
“弗瑞德?弗瑞德?”杰西·柯里凄厉的嗓音从二楼飘下来。
“下来!”邓菲低声说,声音急切而快速,操着并不太像的伦敦东区的土话。
“是你吗,弗瑞德?你在哪儿?”
邓菲没有回答。害怕如果多说一两个词,柯里会辨认出他的声音。走进门厅,他弯腰躲进楼梯后面屏住呼吸。如果柯里够聪明,邓菲心想,他会待在原地。
但是他不够聪明,也没有待在原地。楼上响起短暂的扭打声,还有克莱姆的声音——“噢——哦!你这个混蛋!”
“闭嘴!”柯里悄声说。
“噢——噢!”
邓菲能听见消防车的警报器高声响着朝科灵厄姆公路开过来,在这个声音下,也听见柯里把克莱姆推到自己前面,慢慢下楼的脚步声。片刻之后,邓菲可以看得见他们了:柯里左手紧紧抓住她脑后的一缕头发拉近自己,右手拿着把枪朝前门的方向挥动着。克莱姆由于不能保持平衡而不得不顺从。
邓菲知道,这不是做这类事儿的方法。如果你胁迫一个人质,你要把枪管一直对准他的头部。否则,有像邓菲这样的人从后面一个箭步上来(正如事实上邓菲在千钧一发之际所做的那样),猛揍你的后脑——邓菲也是这样做的,用那把“瓦尔特”的枪托猛砸柯里的耳根子。
柯里一个趔趄,摇摆着,冲墙倒下,枪也掉了。克莱姆吃惊地尖叫一声。他右手捂着后脑勺,蜷缩在那儿,低声痛苦地呻吟着。
邓菲转向克莱姆。“你还好吗?”她点点头。他能看出来这是谎话。她的左眼肿了,脸的一侧有青紫痕。“噢,天哪!”邓菲低声说。
柯里抬起头来,由于疼痛龇牙咧嘴。“不是我干的。”他说,“是弗瑞德打的。
问问她自己——”
“我不在乎什么弗瑞德,”邓菲说,“我想要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柯里咬紧牙关忍受疼痛,皱着眉头直起身来,“我们追踪你的信用卡了。”
“胡说八道!”
“我会为这事儿撒谎吗?我他妈的为什么要为这事儿撒谎?”
“我不知道。”
“我觉得我脑震荡了。”
“我才不在乎。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已经告诉你了。我们是追踪的信用卡。说什么傻话,说他妈什么……”
“杰西,我就没用那些卡!”
“她用了。她买了件外套。”
“什么?”
柯里扫了一眼克莱姆,讥笑道:“她买了一件外套。在康登水闸附近的商店。
噢——我——的——宝——贝买了一件——”
克莱姆突然冲上去要打他,被邓菲用胳膊拦下了。“别这样,”他说,“我们走。”
“他怎么办?”克莱姆问道,“他会跟着我们的。”
邓菲考虑了一下。最后说:“不,他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杀了他。”
克莱姆瞪大了眼睛。柯里的脸色变灰了。“嘿——嘿!”他说,退回到墙边。
邓菲耸耸肩。“没办法。别无选择。”
“把我绑起来!”
“没绳子。”
“用皮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邓菲摇摇头,“不管用。你会挣脱的。”
“你不能就这么杀了他!”克莱姆说。
“你不妨到外面去。”邓菲建议道。
“不去!你会杀了他的。”
“我不杀。”
“他会的!”柯里大喊道,“别走!”
邓菲眼睛盯着柯里,话却是说给克莱姆听的:“只管出去,确保外面没有情况。我不会伤害他的。”
克莱姆直视他的眼睛,“你保证?”
“以童子军的名义。”
很勉强地,克莱姆悄悄溜到门廊的大门外。门在她身后合上了,邓菲朝柯里走近一步,接着又是一步。突然间,他们就脚尖碰脚尖了,邓菲掂着枪的手垂在身体的一侧。
柯里的背部紧贴着墙壁,邓菲看见用枪砸过的地方冒出的血把柯里的衣领都浸湿了。“这是一个玩笑,”柯里说,“对吧?”
邓菲摇摇头。
“我们往回撤,”柯里恳求道,“撤出很长一段。”
邓菲嘲弄又温柔地嘘出一口气。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柯里仍然坚持着,“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是的,但你会撒谎,”邓菲答道,“而且,不管怎样,很多警察会来这儿,所以——这个嘛,现在不是好时候。”
“但是——”当那把“瓦尔特”的枪口指向他的膝盖骨时,柯里的眼睛都瞪圆了。
“等着,”邓菲说,“这只消一秒钟的功夫。”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杰克——”
“别哀号了——这不会要了你的命。”说着,他开了枪。
他们拉着手沿着旧布朗普顿公路跑,左顾右盼,急切要找一辆出租车。警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街上横冲直撞,警笛响做一团。最后,他们在一家看似专卖塑料行李箱的巴基斯坦商店门前找到一辆出租车。
“维多利亚车站。”邓菲说,猛地打开车门。几秒钟后,两人钻进车内,向后靠坐在布满裂纹的皮椅上,听着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着。司机坐椅后面的暖气机“轰隆”出的热风烘烤着脚脖。
足足有一分钟克莱姆才看他。“我们去哪儿?”她问,声音因为震惊而含混。
邓菲摇摇头。又朝司机的方向略微点点头。
“我没带护照。”克莱姆说。
“别担心。”
他俩都不说话了,在交通高峰期渐渐引起的拥挤车流中发呆跑神,邓菲极力不去理会他女友脸上的泪滴。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受不了了。“你看,”他说,“我没得选。”
她一直盯着窗外的街道。
“而且,不管怎样,”他继续说“他不像——”司机的眼睛在后视镜里若隐若现。邓菲压低声音。“他不像是要翘辫子的样子,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很强壮。”
克莱姆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邓菲笑了笑“只需一点添泥料淤,一根拐杖而已——他会好起来的。”
她突然哭了起来。
邓菲往上翻了翻眼皮,“这是真的。不是我太在意,而是那个狗娘养的立马就会全面康复的。”
克莱姆盯着他看,好像他疯掉了。“那另外那个人呢?他会怎么样?他也会好起来吗?”
“只需一点牙科医生的工作——他就会状况良好,然后继续他最擅长的事情。”
“擅长做什么?”
“害人。”
到车站之前他们再也不说话了。邓菲给了司机十英镑。领着克莱姆一前一后穿过人群,走到车站大楼另一侧,在那儿,他又叫来一辆出租车去另一个车站——这一次,是国王十字车站。车流比先前更稠密了,车开得很慢,没人再说话。
这种状况对邓菲来说挺好,他正有一大堆的事儿要考虑——更别提随后要对这一切做出解释。但是首先,他必须得拿到钱——一大笔钱。这就意味着得去泽西岛一趟。
他望向窗外。出租车刚经过了苏格兰场淤,正沿着维多利亚大街向西敏寺和白厅爬行。人行道上是人的长河,有商人、逛街的女孩儿、警察、政客,还有游客,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移动着。
问题是,邓菲心想,布勒蒙不可能不和那家银行联系。布勒蒙几个月前就应该给他们打电话,应该给他们解释那笔钱,解释为什么那钱应该是他本人的,而且——然后呢?然后,没什么了。
那个银行家会不幸地耸耸肩——他叫什么来着?——老皮卡。他会表示遗憾,还会把布勒蒙送到门口。“很抱歉,老人家,什么也不能做。恐怕我们得祈祷你说的小伙子露面!”
而且布勒蒙就是会那么做——等待索恩利出现。他当然应该已经搜遍了各处,但是他应该知道有个地方索恩利一定会去:泽西岛上的圣赫利尔私人银行。因为钱就放在那儿,整件事儿不都是关于这个的吗?
出租车开到了一个小广场附近,那个名字邓菲没记住,然后向左拐了,经过海军拱门和旧战争部向白厅开去。克莱姆吸了一下鼻子,邓菲本想安慰安慰她,却又退缩了。
噢,好吧,他想。一次只做一件事。
泽西岛……布勒蒙……那个法国人不会就这么坐等几个月,盯着那家银行的。他会付钱给某个人来告诉他,克里·索恩利是否以及何时出现的。但是谁会是那个人呢?一个在那家银行工作的人。也就是说,是老皮卡、秘书或是职员。但大概不会是皮卡自己:谨慎是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