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颠簸,我直接从梦里醒过来。Jeep的越野性能确实很好,可舒适性确实不怎样。从机场出来之后,我就沉入了梦中。结果一个颠簸,直接把我颠醒。我看了一眼车窗外,现代化建筑和古典石屏相结合,与内蒙古一样随处可见的蒙文,顿时使人不知身处何处。
“醒了?”一瓶水递到我面前,瓶身上用蒙文印着‘爱护水资源’的字样。我接过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他继续看向前方,“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到了就能好好歇歇。”
说话的人是个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肤、布满老茧的双手,还有那双我永远都忘不了的眼睛……我点了点头,将水装入背包里,紧紧抱着背包,里面的东西不多,却有一件绝对不能遗失的东西。
“我爸跟你说话,你就不能好好应一下吗?怎么说,我爸也算是你的长辈,你妈没教过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吗?”
说话的年轻男人名叫杨毅,是刚刚递水给我的中年男人的独子。杨毅年纪比我小一岁,却喜欢装出老成的样子。
杨叔叔回过头,瞪了一眼杨毅。杨毅见我盯着自己,转过头去看向车外。其实杨毅没有说错什么,从我四岁见到杨叔叔跪在爷爷面前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喜欢他们杨家的人。要不是他,我的父亲也不会二十年不归……
一眼无际的草原,连绵起伏的山峦。吉普快速行驶在在草原上,带起的尘土惊了白知牛羊。白色的敖包配上蓝天白云,穿着单衣的天气是最好不过的旅行地。只可惜这一次,我不是抱着游玩的心思来的。闭上眼睛,再一次沉入梦里。
一个月前,北京故宫博物馆。我凭借着姑姑的消息,顺利地成为了故宫博物馆古文字翻译工作的一名实习生。因为海昏侯墓的发掘,故宫博物馆经常能接到大量的拓文。我的工作就是将拓文分类,再交予林教授解译成现代文。古文字的翻译工作能帮助考古学者们更快地确定墓主人与墓主人生平,而现代文则能帮助我这样的学生了解历史,并学习古文字。
“文茵,你饿不饿?”我没有抬头,拓文正译到关键时期。趁林教授不在,我解译后再核对林教授的译文,学习的速度会快上不少。而问我话的女孩儿,名叫陈琳琳,和我一样是暑假实习生,专业则是文物修复。
陈琳琳似乎极了,直接跑到我面前,抢过我手里的铅笔。我无奈地看着她,“姑姑交给你的工作就做好了?虽说爷爷病了,住在医院需要姑姑照顾,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姑姑是怎样的人,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就跑来检查一下你的工作。她骂起人来可很难听的,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我总得吃饭吧!”陈琳琳把笔丢还给我,“从一点到现在,除了喝水,我就没吃过别的。再说了,秦教授交给我的工作也都是修复那些复刻的瓶瓶罐罐。对比一下,还是你好。一来就能接触真货,林教授又是你爷爷的学生,平时那么照顾你......”
我拿过笔继续研究拓文,汉代字对比战国时期的字体已经好辨别的多,“照顾我?算了吧!上次就因为将一张拓文分错类,林教授骂了我一整天,到现在还在念叨。我会留到现在,还不是在一遍又一遍的核对。”
陈琳琳一屁股坐在桌上,弄皱了我的几张译文,“那也不急在这一时啊!你看,都七点半了。你就算要核对,吃个饭的时间也不耽误什么吧!文茵,走吧!这顿饭我请还不行吗?”
“我就快弄完了,你先去吧!”我没有抬头,陈琳琳似乎也放弃了劝说,坐上桌上不肯动。十分钟后,我只好放下笔,摘下眼镜,“你就别等我了,我在这儿还能帮你看着一点姑姑。你带上手机,等会儿姑姑来了,我立刻给你电话。不过呢,你要给我带点晚餐,怎么样?”
陈琳琳听完,立刻来了精神,从包里掏出手机就往外跑。我笑了笑,继续整理自己译好的拓文。等陈琳琳给我提着晚餐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指向了八点半。我已经将需要交给林教授的拓文整理好,自己解译的部分也全部按页放入自己的背包中。陈琳琳将晚餐丢给我,立刻跑回工作室,开始埋头苦干起来。
“琳儿,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在这儿小心些。”我提着晚餐,背着书包,踏入陈琳琳的工作室。桌上摆满了破碎的瓶瓶罐罐,其中不少还带着墓土。我看了一眼陈琳琳,这姑娘干起活来也是工作狂一个。
离开办公区,踏着宫道的青石,百年的历史就在脚下走过。身旁的红墙之中,有多少年轻的香魂在此陨落。只可惜我不是学历史的,对那些逝世的魂魄没有一点兴趣。若是她们留下了白骨,或许我还愿拿出卷尺一探死因。掏出手机,这时才发现手机竟然没电了。
“果果,还愿不愿陪我这个老人家走一走?”我刚收起手机,就见爷爷站在黄色的灯光下,刚过七十的年纪却像极了八十多的老人。1966年至1976年间的生活,到底是有多残酷才能这样摧残一个人的身体?
“爷爷,您怎么出院了?身体不要紧了吗?”我赶紧上前搀扶爷爷,他咳了一声向前走去,“爷爷,咱们回家吧!您要是想来逛,以后我天天陪您来......”我跟在他身后,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以后...以后就没机会了。”爷爷没有等我,手轻抚着宫墙,“这座城,见证了太多太多历史和血腥,未来还会见证更多更多的誓言和承诺。果果,爷爷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爷爷来这儿只为了一件事,一件爷爷后悔了半辈子的事儿。”
我停下脚步,“爷爷,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爷爷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里溢满泪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母亲。二十年前,要不是我同意中叶去外蒙,中叶也不会回不来。二十年了,我唯一后悔和内疚的就是这个决定。果果,爷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爷爷感觉到了中叶,你的父亲还活着,他不在那个世界里,他没有在等我。”
“二十年了,您应该放下了。”我深吸一口气,“如果我爸还活着,他一定会回来见我们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没有回来过,所以......爷爷,不说这个了好吗?咱们回家,等您身体好了,果果再陪您来逛。”
爷爷摇了摇头,指了指口袋,“他还活着,他还活着。爷爷知道中叶还活着,还活在这个世上,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不能回来见你们。爷爷现在只信你一个人,相信只有你能找到中叶。果果,答应爷爷,找到中叶好不好?”
我咬着下唇,一个在我生命里消失了二十年的父亲,我该怎样去找?可如今,看着眼前的老人,疼爱着我、倾力教我知识的老人,“好,爷爷,我答应你。只要我爸还活着,我一定把他找回来。现在,咱们回家吧!”
“老宅,储藏间的镶花匣子,帮爷爷完成这个心愿。”爷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我快步上前扶住爷爷。然而,爷爷后退一步躲开了我的手。我刚想继续劝导,匆忙地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看着来人,陈琳琳喘着粗气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
“我说你还走的真慢,都快半个小时了,还没出去呢!”陈琳琳靠着宫墙,手机的闪光灯晃了晃。我推开她的手机,转身再去找爷爷的时候,宫墙上只有黄色的灯光,还有跃动扑火的飞蛾。陈琳琳右手搭上我的肩,“喂,找什么呢?别找了,快去医院。秦教授二十分前就给我打电话了,说你手机关机了,让我转告你,秦老教授在医院去世了,叫你马上去医院......”
“二十分钟前?”我有些惊愕地看着陈琳琳,刚才的一切绝对不是我的幻觉,“可我刚才还......”
陈琳琳挽着我的手朝大门跑,比我更要焦急,“可什么啊!秦老教授不是最疼你吗?而且你姑姑刚才还说了,老教授临终前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还让秦教授从家里拿了东西,像是要给你...反正就是要你赶紧去,你愣着干嘛?”
我没在说什么,一到大门口就拦下出租车赶往医院。站在医院走廊里的母亲看着地面,双眼已经有些红肿。我一步步走进病房,病床上的爷爷像睡着了一样,双手拿着一个小盒子,指节有些发白。
姑姑抬头看了我一眼,拉着我走到床前。我轻抚着盒子,这是一个黑色的匣子,匣子上画着金色的花纹。姑姑试着将盒子拿起来,可爷爷握得太紧。我抿着嘴唇,泪水无声无息的落下。
“爷爷,我相信你,相信我爸一定还活着;我答应你,一定把我爸找回来。”我的话音一落,爷爷的手松开了。匣子应声落地,一张纸草从匣子里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