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璃捻起指尖轻轻在丝线上一弹,耳中人便痛作一团,如同无数双手在不停撕扯他的身躯,耳中人痛地在地上打滚,完全失了方才傲慢的神色。
苏璃笑容在嘴边绽开:“日久成精谓之妖,心生恶念谓之魔,人死念存谓之鬼,不同凡类谓之怪。让我瞧瞧,你到底长什么样。”
她指尖向下一划,原本渺小的身影在金光照耀下,瞬间变成正常人形大小,烛光下,他蜷缩成一团,过于清瘦的身形仿佛一握即碎,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上遮住了面容,从头到尾黑乎乎一团,连同他披散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像是要和乌黑的地面融为一体般。
突然,耳中人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苏璃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啧啧称奇:“路清欢这品味,倒是始终如一。”
听到苏璃直呼鬼帝的名字,他气的狠狠啐了一口:“你的脏嘴不配直呼尊上的名讳!”
“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你就不怕我送你去阿鼻地狱?”金线拉近一分,告诫道。
“怕?”耳中人看了她一眼,复又望向窗外暗沉的夜空,一阵鬼笑,眉梢绽放的红莲灼灼妖艳,“将命都给了尊上的人,是不怕入阿鼻地狱的。”
苏璃也笑,“明明生得这么好看,为何愿永世做鬼,太可惜了。”
他叹一口气,将头深深埋入臂弯,不想回答。
“你不知道吧,我也有一个规矩。”手指轻轻按在金丝线上,一脸的认真,不像在同他开玩笑,“只要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如果我觉得它很好听,或是感动了我,我便放你走。”
果不其然,他心动了,双眸欢欣雀跃,死死地盯着苏璃,“真的?”
“修行之人,从不说谎。”没想到,这耳中人如此单纯,苏璃水润的眼睛眨了眨,“便说说你同秦夫人的这桩孽债吧。”
问及此,耳中人幽怨的叹了口气,好似心中有数不尽的委屈。
他说,他是彭城赵肃赵员外家的小公子,自幼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前年方考了个举人,往来他家举荐保媒的婆子络绎不绝,而他从未正眼看上过哪家小姐,正值意气风发之年,却遇上了那时还未出阁的秦夫人。
赵公子本来就不是喜欢听戏的人,那日却被好友怂恿一同去梨园赏玩,偏巧戏演到一半,天降大雨,就好像台上女子轻轻吟唱的:“忽来风雨天,回首顾相盼。”
人群被雨点砸得东躲西窜,混乱中,斜里冲过来一个人,撞进赵公子怀里,连带着他整个身子都偏到了一旁。他正欲伸手推开,怀中之人猛地抬起头来,是个比他小几岁的公子哥,瘦瘦小小的,模样倒是俊俏。
他的眉梢双睫沾了雨水,亮晶晶的眸子羞怯的看着赵公子,不知怎的,赵公子觉得脸上晚霞般的红,世界灰蒙蒙的,耳旁除了雨声便是凌乱的脚步声,而他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一束光,瞬间照耀了整个天地。
对方湿漉漉地蹭在赵公子身上,弄得他胸口一片湿凉,而雨水趁机顺着脖子淌进了他的背心,一时间,两人的呼吸搅成一团,连着他心里头也七上八下的跳动,无法猜测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直到小公子提着有些宽大的卦袍往门口跑去,赵公子才回神去寻,一时间,整个天地都只剩下那个瘦小的身影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满园春色被深深压垮,只是惊鸿一瞥便暗许芳心,从此之后脑海中只有那一双浸了雨水的美眸。
才相遇便相思,他原以为自己是个断袖,后经多方打探,得知她竟是位偷跑出来听戏的大家闺秀,只是她,早已许配给了秦庄主。
几番打击下,他仍抱着一丝希望,因为知道秦夫人爱听戏,便日日跑到梨园等她,甚至跟着梨园的师傅学戏唱戏,想着等他学会了她最爱的那出戏,便在台上唱给她听,哪怕只唱一段,哪怕只是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深深爱慕着她。
终于到了那一日,他安排好了一切,并请了梨园老板将请帖送到秦夫人手上。待开戏那日,台上音曲缱绻,台下掌声一浪接着一浪,他躲在幕后偷偷瞧着笑靥如花的小公子,心里不断想着等会儿上场如何走步子,如何放声高唱,她又将是怎样的感动……
怎知一下子眼前黑洞洞的,竟一头倒栽在了地上,那日精心策划了数日的戏最后以闹剧收场,直到秦夫人出嫁,也不曾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位痴情的赵公子。
情场失意的赵公子却因此一蹶不振,每每想到心爱之人已成了旁人发妻,便胸口一阵钝痛,茶饭不思,相思成疾最后病死在了榻上。
世上最悲哀的事便是你爱她,她爱着别人,而从始至终这位赵公子是自己把自己给虐死了,并且在这则故事里他一直就是个出来打酱油的角色,甚至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个痴情郎。
而这惊天动地的痴情最终引来了路清欢,他看中的是赵公子俊美的皮囊,赵公子要的却是继续逗留在人世间的一次机会,于是路清欢许了他一个月时间。
他在世时不敢直面表白,当了亡魂,仍是胆小至极,担心秦夫人看到他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找来术士捉他。于是只好化作耳中人,寄居在她的身体里,每当她入睡了,才敢与她诉说,说得最多的,自然便是那一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真真是含蓄的很。
说完赵公子又幽幽叹了一口气,捂着心口作疼痛状。
苏璃斜睨他一眼,仍是不解:“就为了这个,你把自己给作死了?”
赵公子似乎不太满意这个说法,勉强挺直腰,用他白森森的手愤愤地指着苏璃,怒道:“这是痴心,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苏璃却笑出了声,她怎么会不懂,心里一阵寒意掠过,冷冷的说:“既然喜欢,活着的时候为何不直截了当的告诉她,迂迂回回做了这么多事,到死还不是含恨而终。既然死了,就好好去投胎,非要跟路清欢定什么魂,死了也不肯安生,即便是从他那儿得了这一个月的时间,你又折腾了些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自以为是的痴情,却给秦夫人带去了多少苦恼,造就了多少罪孽。”
说完,手下也紧紧拽住金丝线,一阵火烧般的疼痛在脖间蔓延,赵公子身子随之剧烈的颤动起来。
“你胡说,我……我从来没,没有想害她……”他痛苦的反抗着。
“你身上的森然鬼气,连精怪都害怕,何况是区区一具肉体凡胎,你又日日待在她体内,早在不知不觉间伤了她的元气,噬了她的精魄。”
这便是为何秦夫人的院子里每一株花都开得出奇的艳,遮不住的美色里竟连一只鲜活的花精都没有,以至于整个院子干净得让人无法相信。
“你,你是说!”赵公子面如死灰,目光开始游弋不定,摇头低吼道,“我不相信,我怎么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苏璃重重一叹,觉得他可怜又可悲,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沉声问道;“那你可知道,待你额间的红莲开败,你又会变成什么?”
赵公子一下被问懵,显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付出了什么代价,但对上苏璃深不可测的目光,竟无端端打了个寒噤:“红莲开败后,我,我魂归无穷山永世为鬼,成为尊上的鬼奴。”
“人死做鬼,人见惧之;鬼死做聻,鬼见怕之。红莲开败,你将再死一次,成为聻,否则你以为,路清欢是用什么法子将你们从生死簿上除名的。”
世人都清楚人死后的魂魄会变成鬼,却极少有人知道鬼也是会死的,一旦鬼死成了聻,便无法再超度,它们会忘记前尘,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要做什么,至此之后,游离于三界内,只听从它们的主人,是一只完全没有灵魂的傀儡。
“什么超脱生死,不用再受轮回之苦,都是骗骗你们这些蠢鬼的,不如在你变成聻之前,先超度了你罢。”她话语轻巧地说道,就像是在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赵公子蜷缩在地上,一面将尖利的指甲攥进掌心,试图抵住脖子上那刺骨的钻痛,呻吟声自牙缝间泄露而出,他紧闭双目,哭道:“你一早就看出我是红莲烙印过的亡魂,所以故意同她讲什么九幽鬼帝,你知道我肯定会好奇,出来一探究竟,从一开始你就打好了算盘。”
苏璃漫不经心的绕着金丝线。“你终于开窍了。”
“可是,那又怎样呢?”他突然瞪大双眼,阴森森的笑了起来,虽疼的牙关颤抖,仍咬牙切齿道,“我既已成了她的耳中人,即便是回不去她的身体,也同她性命相连,你若此刻杀我,她也活不了……”
苏璃忽然轻弹金丝线,赵公子吃痛,身体再次剧烈颤抖起来,疼痛已让他无法将话说全。
“你倒真以为我只是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修仙人,一点也治不了你。”手间又将金线拉紧一寸,时刻警告着他。“那你可知,白泽精怪图?”
黄帝巡于东海,白泽出,达知万物之精,故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此图便是白泽精怪图。
“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诚然我修为一般,但这本图册里的内容我统统知晓。”
话音刚落,赵公子惊骇,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白泽精怪图早在盛唐之时便已失传,她怎么可能有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