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冷风携着丝缕寒意掠过佛龛上的烛火,光亮摇曳不定。
秦夫人自梦中突然醒转,朝着外头急急叫唤:“嬷嬷,嬷嬷……”
外屋的桌子旁,老嬷嬷已撑着脑袋睡死了过去,无人响应。
床头放着先前老嬷嬷端来的药碗,因她觉得药苦不愿喝,嬷嬷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她只是将头深深埋入被褥里不说话。嬷嬷一边哭一边唠叨,说是什么出云城来的神医开的,能治好她的病。她觉得好笑,自己的身体她自己知道,包括耳朵里那个声音,可是他们都听不到,连她的相公都觉得她是神智迷糊,得了失心疯。
心里委屈难过,眼角流下细细的泪,伸手去拭却触碰到一片柔软。是一方丝质的巾帕,床边坐着的人温柔地擦着她的面容,声音甜甜的说:“夫人在伤心什么?”
她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是谁,想喊叫,却发现虚弱的身体已没有多少力气可以用。背着光的人又开口说道:“我最近听到一个好听的故事,想说与夫人听。”
秦夫人听到故事两个字,眼底稍许有了些光,但很快就熄灭在无尽的黑色中。
“可是夫人不愿意吃药,这可不好。”他叹息,“真是浪费了秦庄主一番苦心。”
“你是……”好不容易发出一丝声响,沙哑低沉。
“夫人莫怕,我是洛大夫的小药童,奉他之命特来为你治病。”说着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很暖。
洛大夫?应是嬷嬷说的出云城里的神医,只是他的药童,为什么是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她质疑道:“给我讲故事治病?”
苏璃不说话,端起一旁的药碗,明明是已经发凉的汤汁,在汤勺不断搅拌中竟泛起阵阵氖气,她勺一瓢递到秦夫人嘴边,“我给夫人讲故事,夫人若觉得好听,便赏脸喝一口汤药。”
秦夫人慢慢开张嘴吞下药汁,只感觉舌尖涩涩,是说不出的苦。
苏璃从前就很会讲故事,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能说会道,而且总讲些神仙鬼怪的故事。路上遇到的小孩子们却偏爱听这个,虽然次次吓得哆嗦成一团嚷嚷着打断她,可又次次都死缠烂打央着他往下讲。
今夜苏璃讲的这个故事也颇为诡异,名字叫《九幽鬼帝》。
三界里最臭最阴暗的地方就叫幽冥地府。
这些常识街边茶馆里说书的早就说烂了,而大凡惊天动地的神魔故事便是如此开始的。
地府里最出名的当属孟婆汤,奔流不息的忘川水上架着一座奈何桥,桥头有位慈眉善目的老妪,才不似神话传奇中写到的那般阴森恐怖,往来的亡魂若要过那奈何桥定要喝下孟婆手中的汤,无色无味的汤药却能让你的前尘往事随着忘川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苏璃又说,地府里专司勾魂的便是耳熟能详的黑白无常,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拘了魂往十殿阎罗前一送,前世罪孽一桩桩一件件分得明细,十恶不赦者便押往刀山火海,若还不能消了它身上的罪孽,再往油锅剑关走一遭,那滋味真是……
幽静的院外传来一阵淡淡的叹息,苏璃的话音顿了顿,瞥着眼朝四周微睨,寒风呼啸着自墙缝窗棂中钻过,月光将她投在地上的身影拉得老长。
“最神奇的自然是阎王案上的生死簿,普通得如同凡间账簿的一摞纸上,却清晰地记载着人世间的种种,何人有阳寿几许,何时犯太岁,何日逢病厄,薄薄的一张纸被写得满满当当气势磅礴,而掌管这些的,便是那个满脸络腮胡子一肚子坏水的阎君。”
猛然间,窗外掠过一阵疾风,如同狼哭鬼号般,木门也被吹得“嘎嘎”作响,秦夫人抖着身子又往被褥里缩了一寸。
“哼,就算是凡人怕得要死的阎君,却也有让他吓得心惊胆魄的东西。”
话音一落,屋外的阴风也如来时般消失得无声无息,连同压在秦夫人心口的怪异感也悄然不见了,她莫名地朝苏璃望去,黑暗中她的眸子里跳动着谜样的光影,有些邪恶,有些妖媚。
“他,生于黄泉,长于忘川,吸食地府最阴邪的恶气长大,可吞六道轮回中的众生魂魄,是鸿蒙以来花了千万年的时间才培育而出的可怕怪物。”
他虽身处地府,却妄图在神魔两界斗得两败俱伤时,暗中发力统一天地。在这旷古绝今的战役里,他的名字连同鲜血的气息直冲云霄,他是天地间的一个噩梦,像一个沉重的阴影深深压在洪荒众神的头上。
因为他的凶残,传说和他交过手能活着回来的寥寥无几。
因为他的法力无边,可诏令九幽恶灵,自成鬼兵。
因为他的出现,使神魔俱殒,他被称为九幽鬼帝,只要是他走过的地方,没有东西能活下来,没有人敢接近他,就连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仓皇而逃……
可是再厉害的怪物,也抵不过周天星斗大阵,三百六十五杆大周天星辰幡,再配以亿万神魔之力,足以毁天灭地,锁在阵法内的生灵无论你是神是妖是魔,也逃不出它的掌心。
然,九幽鬼帝是不死金身,他被困其中,不生不灭,却要每天都面对着阵外的惶恐与血腥,亲眼看着那些追随他作战的鬼兵在面前消亡,亲眼见证他建立的鬼都不复存在……他受够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天都这样活着。
于是,他低头了。
神魔大战后,昊天成了新的天君,九幽鬼帝虽获自由,却被贬入南方的一座小岛,居住在无穷山上,不再厮杀不再争斗,只是今生今世他必须效忠天君,再无二心。
可笑,曾经叱咤风云,令众生闻风丧胆的九幽鬼帝就此陨落,他会甘心臣服?
苏璃又勺起一瓢递到秦夫人嘴畔,她听话的吞下,口腔内却不再如先前般苦楚,隐隐带了一丝甜意。
“九幽鬼帝,这名字听起来就阴森恐怖的。”秦夫人感叹道。
“其实他的本名还算附庸风雅,只是怕真名不够震慑人心,便以九幽鬼帝自居。”
入淮清路渐漫漫,人间有味是清欢。
九幽鬼帝——路清欢,分明是双手沾满鲜血的邪灵,却偏有个清雅之名,难怪只敢用称号示人。
天君所赐的无穷山四季如春,时光冻结,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病痛折磨,没有贪欲爱恨,算是个世外仙境。
而他清心寡欲了万年,终于还是离开了无穷山。
生于地府,可以轻易闻到亡魂身上的浓烈贪欲,那些新死的亡魂,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舍不得与放不下,一旦心有不甘或执念过甚都会将他引来,只要他们愿意放弃轮回成为他的奴仆,他便会替亡魂完成心中最后的夙愿。
烙下印记的游魂,自此从生死簿上除名,不再受地府管控,牛头马面到来也看不到擒不走,妖孽若是同他们擦肩而过,也会被袭来的森然鬼气震慑,不寒而栗,避而远之。
逃脱轮回之苦是极大的诱惑,自然也有数以千计的亡魂愿意舍身与他交易,却也不是任何一个亡魂都能获得如此机遇。
就像那些有收藏面首喜好的达官贵族,总是百里挑一的选出最特别最好看的。如果说无穷山是一个巨大的收魂器,那他便是这世上最特别的集魂者,往来生灵手中过,他愿意驻留停下的必是国世无双的绝色。不论你身前是大恶大善,还是永世堕入阿鼻地狱的亡魂,只要被他看中,皆有办法消除一切孽|障。
“那阎君不管管吗?”被褥里的秦夫人发出一丝疑问。
苏璃摇了摇头:“他身为鬼帝,与游魂之间又是正当交易,除非那些游魂自己作恶,否则阎君是没法给它们定罪的。”
“这样的鬼帝,太可怕了。”
“是啊,不仅可怕,心眼还很恶毒,听说定了契约的亡魂,眉梢会用烈火烙下一朵含苞的红莲,红莲怒放之时,便是他们魂归无穷山之日。可知烈火烙印的滋味就好比地狱火烧般难耐,连这般痛楚都能承下,却不敢受刀山火海轮回之苦。”苏璃阴恻恻的说道。
黑暗里,秦夫人的右耳突然动了动,渐渐有一团黑影探了出来,苏璃佯装没看见,继续说道:“地府养出来的东西能好看到哪去,妖怪不都长得一副尖嘴长耳的模样,幽亮的眼里盛着荧绿的诡异瞳孔,一双紫黑的手指尖得如同利刀,上头血渍斑斑,从不休整,更别说那身上难闻的味道,是地府特有的腐尸味。”说完捂住鼻子拧着眉,好像真的闻到那从阴间飘来的气息。
烛火跳动几下,映在墙面长短不一的影子好像长了一张张狰狞的面孔,秦夫人被她细致的模仿惹得喉间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翻身握住床幔,竟将方才喝下的汤药一股脑的吐了出来,屋里顿时泛起难以抑制的酸臭味。
胃中放空,秦夫人斜斜地靠在床边,感觉冰冷的身体突然窜起一股暖意,仿佛冰冷的血液一下子奔腾了起来,原先使不上劲的手脚也开始有了些力气,整个人都轻松了。只是眼皮累得直打架,困乏至极,但她不敢睡,害怕一闭上眼那饶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于是死死抓着苏璃的手。
吐在地上的药汁像是浸了墨,污浊黏糊,苏璃朱唇微抿,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本来在耳廓里探头探脑的小身影腾地弹跳了出来,竟是一个四尺小人,边跳边叫嚷着:“好烫好烫,烫死了。”
“夫人若觉得困了,便阖上眼先睡吧,我就坐在床边继续给你讲故事,这样你便不会觉得孤单。”苏璃不慌不忙的说道,全然不顾耳中人的动作。
耳中人见到苏璃,仿佛耗子见到猫般,害怕得赶紧逃回秦夫人耳中,可刚触碰到秦夫人的肌肤,便感觉她浑身滚烫不已,她的耳廓内更是热辣辣的,不能靠近半分,当下便猜想到是苏璃在作怪,气的破口大骂道:“你给她吃了什么!”
“用蚕豆四十九粒,以阴阳水浸之,服下后最能驱鬼邪,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
“多管闲事!”耳中人声音突然高出一截,显然这话刺到了他。一瞬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朝苏璃扑去,苏璃冷哼一声,不屑一顾。
耳中人还未靠近,整个身体就被她周身腾然泛起的金光弹得老远,狠狠摔在地上,他惊得目瞪口呆。苏璃浅浅一笑,伸手拂去额前乱飞的发丝,刹那间,手中多出一根金丝线,一端落在她手中,还有一端系在耳中人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