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子瞪大双眼,脸上显出几分呆样:“说什么你有一个规矩,说什么只要我给你讲故事,你便放我走,说什么修行之人,从不说谎。从头到尾,你都是在套我的话!”
苏璃目光一沉,敛起了笑容,冷冷看他:“卷三十五:有魂为变者,长四寸,喜居人耳,知其名呼之者除。”
赵公子震惊之余越发焦躁,胡乱扯动着脖子上的金线,他越是挣扎,金线越是紧缩,掐得他已是双目瞪圆,透不出气来。
苏璃都知道了他生前是哪家的公子,只消片刻便能掐算出他的姓名来,只怪先前见她年纪轻轻,料定她道行不深,而他又有路清欢做靠山,难免不将她放在眼里,放松了警惕,此刻看来,若这丫头真的有白泽精怪图,怕是大有来头!
突然间,他也不知是哪里涌上的力气,豁地将金线生生扯断,他的双掌血迹斑斑,金线带着血串回到苏璃手中,趁着这个当口,赵公子火速匿了身形,遁地而去。
苏璃却不着急,横竖他今晚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便先由着他先多逃一段吧。
冰冷的走廊里摇曳着橙黄色的光晕,赵公子横冲直撞着,仿佛身后有无数猛兽在追逐他,突然,他感觉身后的空气逐渐变得清冽而寒冷,他急忙转身,身后,却是无人的长廊。
正片刻松懈,忽地目光所及之处,看见正前方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他定睛看去,双眼瞬间立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殷切呼唤道:“洛大夫,洛大夫救我!”
便在这时,他看到洛云集身后的苏璃正缓步前来,立刻调转方向,拔腿就跑:“你和那丫头是一道来的,你们俩,你们俩是一伙的!”
洛云集微敛的嘴角渐渐落下,目光锐如一把利刃刺向赵公子离去的身影。
夜空里,徒地响起一个声音;“赵怀胥。”
赵公子眉梢开得正艳的红莲却在瞬间凋谢颓败,地上腾地卷起盈盈烈火将他困在其中,而前一秒还在远处的苏璃已逼到他近前,手中掐起伽印,念道;“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便让这血色火海,化去你一身的罪恶!”
背上蹿升起阵阵烈火,他的身子热辣辣得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味,他的双手和胸口已皮肉绽开,发出阵阵“嘶嘶”的声响,火焰一圈接着一圈化成道道红莲。他方如梦初醒一般,惊叫一声,“林霜!”话音迅速被烈火吞噬。
苏璃的背后生出丝丝凉意,整颗心突突突地乱跳,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惊怒交加的看着赶过来的洛云集:“你们俩认识?”
洛骁神色一凛,竟是有了防备:“他曾是我的患者。”
正是僵持的气氛,苏璃豁然笑道:“我就猜是这样,哪里有大财主,哪里就有你洛云集。”赵府乃是彭城名门,他家小公子生病,请的自然也是最厉害的医师。
不知为何,此时笑然应对的苏璃,却比方才冷眼相对的她更可怕,许是洛云集心虚,所以害怕她继续追问下去,佯装生气道:“苏姑娘这算是夸奖嘛。”一字一句从牙间狠狠挤出来。
“诶,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不是让你回房等我吗?”苏璃顾左右而言他。
洛骁白她一眼,“我们好赖是坐一条船的,你若是出了事,我也不会好过,更何况堂堂男子汉,岂能让一个姑娘家独自涉险。”
苏璃撅撅嘴,低声狡辩:“我又不是寻常的姑娘家……说白了,你就是不信我。”
洛骁一愣,心道自己确实是多虑了,苏璃本来就是个半仙,自然是不能将她同寻常女子相提并论的。想他素来不爱多管闲事,把钱和性命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怎么遇上她就变得如此冒进如此唐突了。
“是洛某多虑了……”半晌,终于换了个话题:“他方才叫的林霜是?”
“林霜乃是秦夫人的闺名。”苏璃叹息,竟生出些惋惜。
望着灼灼红莲业火,洛云集若有所思:“这便是赵公子的结局……”
“他应该去他该去的地方。”
碧落黄泉,熊熊燃烧的火照之路自脚下缓缓延伸。彼岸花艳红,灼灼夺目,纵是一阵疾风拂过,扬在风里,也如溅撒开的滚滚热血。
暗沉的苍穹下,深不见底的忘川尽头,是自此人鬼殊途的茫茫阴曹,不论多少少爱恨,入了此地便都烟消云散。
苏璃抬手,指尖轻擦过幽幽胜放的花骨朵,摘一朵,放在鼻下细闻,只觉鼻尖处微凉,那些被世人称为死亡之气的味道早已弥漫在了整个地府。刹那芳华后,如血的曼珠沙华化成一缕朱红云烟飞往奔流不息的忘川河面。
不多时,从河岸那头的浓雾处缓缓划来一艘小船,驻守在此地的渡船娘子立在船头,素衣长裙,华发已成白,如瀑般肆意地垂至腰间,无血色的面容上张着一双俏丽的凤眼,眼睛却比常人长得开些,倒更添了几分风情,想她在世时,也定是一位美娘子。
泛着莹蓝光泽的河面上,洋洋洒洒地飘荡着用白纸糊成的莲花灯,渡船行到哪,它们便跟到哪,仿若被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围在它的边侧徐徐浮动。
渡船娘将船划到到岸边,又用船桨去撩开那些越聚越拢的纸莲花。抬头时,苏璃已踱到船边,手上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生生遮住了那张明媚的脸。
“劳昔时姐姐送我去一趟第五殿。”昔时,是渡船娘生前的名字,可多数时候,她更喜欢别人唤她渡娘。苏璃在船尾随便寻了个位子坐下,又耐不住闲地将手伸到忘川河里,去捞那些靠在船边的纸莲花。
“姑娘是又擒到了什么棘手的亡魂,要来寻吾主走后门。”她一面说,一面将船撑离了岸。
“什么事都逃不过姐姐的法眼。”苏璃拍了拍腰间的锦囊,里面装着赵公子的精元。他食人精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按理魂魄是要入阿鼻地狱的。但他同路清欢定了魂,已从生死簿上除名,苏璃不可能放他回无穷山,也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人间,所以用小业火消去了他额间的红莲印记,至于他今后的去路,只能交于阎君来定。
两岸是开得如火烧般的曼珠沙华,夹杂着森然鬼气及漫天的哀嚎。
穿着白长褂的新鬼们脚上抑或手上都套着一串串铁链,锁链的末端牢牢握在鬼差手中,往往作恶越多的鬼魂身上套的铁链越多。他们也会被沉重的链条压得走不动,懈怠在一旁,一旦被鬼差察觉,便狠狠一拎手间锁链,鬼魂随着拉力迅速地往前飘一段,若还不肯走动,铁鞭就会一遍遍打在他们身上。虽然已经察觉不出疼痛,他们仍会张大嘴哭喊,好像这样就能将心中憋闷的委屈哭个干净。
也难怪他们宁愿与路清欢定魂,也不愿来地府。
苏璃一连捞了好几盏莲花灯,觉得有些乏味,便伸了个懒腰,闲闲地靠着船沿去看对岸的热闹。这也是为何她每次来忘川都喜欢召唤渡船,因只有这样才能将两岸的情形看得清明。
“昔时,你说这世上可有喝下孟婆汤,却还能将前世记得清清楚楚的人?”
“除非是孟婆汤出了岔子,否则绝不会有这种例外。”
这回答却湮没在一波又一波的嘈杂声中,那是从前方横跨在河岸两端的长桥上传来的,它便是世人传说中必经的奈何桥。
桥身通体漆黑,暗夜下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石桥,经过千万年的磨砺,却仍那样坚毅地矗立在忘川河上。
此时,鬼差拘了被判入轮回的新鬼过桥投胎,他们不愿喝孟婆汤,鬼差便只好架着他们的双臂将汤水强行灌入。另一些人见着渡船靠近,有想从桥上跳下来的,趴在桥面上跃跃欲试,无奈被锁链铐着,即便是跳了下来,也只能悬挂在桥洞前望着渡船远去。
这样的事情昔时已是屡见不鲜,带着几分轻蔑地语气说道:“既然是被判了去投胎,便不要再奢望能留着前世的记忆,这千万年来,我还真没见过哪个是不喝孟婆汤就能入轮回的,从来没有。”
苏璃也笑,“就算是留下了前世的记忆又如何,他能保证轮回之后还能寻回故人。”
正说着,苏璃猛地将收好的红伞撑开挡在身前,下一秒,一具森然白骨越过渡船,坠入河中。水花四溅洒到渡船里,没做预防的昔时不慎被淋了一身,此刻她方觉醒,苏璃带着这伞原是别有他意!
昔时气愤地朝着岸边看过去,只瞧见一个黑衣人坐在岸边巨石上,手中握着一根钓竿,边上是一只小箩筐,似乎在垂钓。
彼时,鱼竿往下一沉,鱼线那端是一颗白深深的头颅,空洞的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黑衣人,在水面上起伏不定,双手攀着礁壁,似乎想要上来。黑衣人狠狠一扯鱼线,白骨先是被拉出水面,接着又被甩到远处,牙关互相撞击,发出“咯咯咯咯……”地阴笑声。
这地府之中都是死物,别说钓鱼,便是挖些鱼饵也是不可能的。
果然,黑衣人瞧着被咬断的鱼线皱了皱眉头,稍有些怒意,“扫兴。”
怒声拂过忘川河,越过奈何桥,充斥在整个地府,惊起一波又一波的彼岸花,凛冽寒气扑面而来,百鬼惊惶。
那人正是坐镇在幽冥司里,手握凡人生死,叫人望而却步的阎君。
昔时拱手施礼,念道:“拜见吾主。”
船身一轻,苏璃足尖点着河面,持着那把艳红的油纸伞越过滔滔忘川河,飞到了对岸的石礁上,一袭黑衣的阎君安然不动,乌冠黑发,微微低着头,连带着那张脸如同浸了墨般阴气沉沉的。
“阎王爷爷!”苏璃见了阎君如同见了亲人般,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阎君怒道:“汝这丫头没大没小,吾与汝师傅乃至交,你却唤吾阿爷,岂不是乱了辈分乎。”
苏璃笑道:“人间都称您为阎王爷,可不是阿爷吗,阎王爷……爷。”
阎君摇摇头,拿苏璃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应了苏河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便是为了这个臭丫头,他甚至开了特例,许她以凡人之躯在地府来去自如,不由感叹时光如梭,曾几何时还是哇哇啼哭的女娃儿,都已修成了半仙,甚至常常将他的地府闹得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