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打落牙齿和血吞
咸丰三年(1853年)十月,湖南,衡阳。
九十月间的衡阳秋高气爽,长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空中时常可见排成“人”字形的雁群缓缓飞过,倒映在更加一碧如洗、且平滑如镜的湘江之上,最终又消失在衡岳回雁峰之上。彭玉麟坐在湘江边一块青石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江面上倒映而过的雁群。终于,雁群消失于江面,他的视线也由远及近,回到了湘江中的一片白色沙洲之上。那片浅浅的白沙洲散布着的丛丛芦苇已过了花期,叶子正开始变得枯黄,它们在秋风中尽力舒展,尽力摇曳,似乎想用自己婀娜的风姿为这个世界最后再增添一分萧瑟之美。
彭玉麟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将曾国葆军营中的各种事务调理得清清楚楚,军饷、粮草、军服、兵器等等繁杂事务,无不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但他也知道,曾国藩力邀自己加入湘军,绝不会只为了让他打理营务便了事的,没有这个道理,不合曾国藩的个性,更不是彭玉麟想要的结果。在这段时间里,他终于从头至尾弄清了曾国藩在省城是如何落得个人人喊打、最终打落牙齿和血吞地离开长沙,移驻衡阳的。
曾国藩将参劾清德和保举塔齐布的折子一奏上去,太后和皇上便批了下来:准奏。于是清德当即被革职拿问,交督、抚讯明定拟;而曾国藩力保的塔齐布则赏副将衔。圣旨一到长沙,湖南官场全体震动,没人想到曾国藩手段竟如此毒辣,不声不响便告了黑状;也没人想到圣上竟然如此力挺曾国藩,圣旨已下,天意难违,只好作罢。
曾国藩以前是在京城,即天子脚下当官,独善其身、洁身自好,对于地方官场“官官相护”的现状是不太清楚的,所以才造成他一到长沙便设立“审案局”得罪无数文官之事。而这一次,他以为参劾清德一事便就此了结,却没想到刚刚才开始——湖南省最高军事长官、提督鲍起豹,便要为清德出这口气。他跟清德相交已有了好些年,于公,是清德的上司;于私,是清德的铁哥们。清德被参,鲍起豹就如自己被人打了耳光一般的难受。他不敢直接找曾国藩的茬子,于是就找曾国藩在长沙最为倚重、也最为亲密之人,即刚刚提升为副将的塔齐布。
时值六月,长沙已进入了盛夏,但曾国藩的三八操练依然未停,他也亲自冒着烈日,在操场上巡视监督。对于操练的重要性,他最初便给皇帝上过一道奏折,折内称:“……未闻有短兵交锋者,其故何哉?由兵未练习,无胆无艺故也……练一人收一人之益,练一月有一月之效。”不得不佩服,平生没有带过兵、平生没有摸过刀枪的曾钦差,在操练军士一事上看问题还是看得很准的,虽然仅仅只是纸上谈兵。他把这个练兵的重任交给了参将塔齐布。从此,“抚标中军参将塔齐布,日阅所部军,训练有法。”他们二人都没有想到,塔齐布操兵给鲍起豹逮住了把柄。
六月二十八日,刚刚被提升为副将的塔齐布像往常一样披挂整齐,准备出营去操场时,却被鲍起豹的一道命令给阻止了,塔齐布同时被告知,由于他炎夏操兵,有虐待军士之嫌,现停止日常所有训练,等候发落。鲍起豹扬言称,没有提督的命令,“敢再妄为者,军棍从事”——他是湖南最高军事长官,塔齐布只是他手下的副将,自古以来,军人之天职唯“服从”二字,塔齐布除了万般无奈的服从之外,还能怎样?
鲍起豹同时在绿营内部传下密令,怂恿和挑拨手下军士轻辱湘勇——本来绿营兵跟湘勇之间早就结有梁子,平日里就摩擦不断,这一来有提督撑腰,事情就闹大了。绿营之兵,多是城市之兵,历来不乏游手好闲、好逸恶劳之辈,在部队中呆的时间又长,这个大染缸之中什么恶习没染上?而湘勇却全是农村之兵,憨厚淳朴,从他们跟随罗泽南和王錱到达省城长沙的那一天起,有着天生优越感的绿营兵痞子们就对他们白眼相向,常常有事无事地找他们麻烦。曾国藩、罗泽南及王錱不是不知道,但一来人家是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又是拿着国家军饷的正规军;罗泽南和王錱却是外来的乡下人,是没有功名、不被国家认可的“民兵团长”,自感客居省城、寄人篱下,心理上的劣势使得他们不得不低人一头,处处小心,所以他们告诫自己的兵要事事容忍,即使受了绿营兵的欺侮,只要没伤着人,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忍则忍。而绿营兵行事没个分寸,连钦差大臣曾国藩都不放在眼里:三月时,绿营标兵跟曾国藩的亲兵发生了冲突,标兵当即把曾国藩的绿呢大轿(二品官员的制式装备)砸烂,此后曾国藩的亲兵仆人“每次上城必遭毒骂痛打”,而曾国藩其时因为“审案局”的事,知道自己在长沙官场得罪的人太多,出了这样的事是没人为他鸣不平的,所以也只好咬着牙忍了。
现在绿营兵有提督大人亲自罩着,那就更是得寸进尺起来。七月十三日,同在一个操场训练的湘勇试枪,不小心误伤了绿营的提标长夫。这还了得,标兵们心领神会,眨眨眼儿、歪歪嘴儿,立即执旗吹号,持械列队,要找湘勇开战。曾国藩自觉理亏,明知此事的后果也只好一狠心把肇事湘勇绑起来,送到绿营内让人家打了三百军棍——这三百军棍让本就饱含恶意的人打下来,不立毙当场就算福大命大,且即使当场不打死,日后也是废人一个了。
然而此事还远远没完。八月四日,塔齐布管带的辰勇和标兵赌钱,因小事发生冲突,标兵又再次吹起号来,纠集列队,又要和湘勇开战。这一次曾国藩忍无可忍了,马上给鲍起豹发了个公文,让他严惩肇事和带头闹事的标兵。鲍起豹一接到帖子就乐了,好哇,那就按你钦差大人说的办!于是将那四人五花大绑起来,派人押送到曾国藩公馆;同时命人将消息散布出去,短时间便鼓动了上百标兵聚集在曾公馆门口示威抗议。
鲍起豹这一招反客为主、柔中带刚,非常狠辣。曾国藩若是因此事杀了肇事标兵,那未免落个小题大做之讥,且极可能引起绿营兵变;但若是就此放人,那传出去后又不免被人耻笑胆小如鼠,此后无论是自己的属下,还是长沙官场中的衮衮诸公,他都无法面对,还有何官威可言、还怎么在长沙混?他犹豫不决,聚集的标兵也不散,于是两相僵持了下来。第三日,标兵越聚越多,群情汹涌,高喊曾国藩放人,并扬言若是再不放,就冲进公馆强行抢人了。
曾国藩于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向隔壁的湖南巡抚骆秉章求救。于曾国藩而言,这已经是服了软了,骆秉章若是在此时出手相救,曾国藩一生都会记着这份人情。但偏偏骆秉章这一次拒绝了,理由是此事不属巡抚管辖范围——骆秉章本是极有容人之量的人,包括曾国藩创立湘军,他也是极力赞成并支持的,但偏偏此事他没有答应。可以想象,曾国藩在长沙的所作所为,也确有不近人情之处,纵然是大好人骆秉章,也有心想看看他的笑话。
到第六日,绿营兵的耐性渐渐耗尽,在几个喝了酒的标兵怂恿之下,再也按捺不住,悍然破门而入,冲进了二等大员、钦差大臣曾国藩的公馆。这帮兵痞子横下一条心,将曾国藩的护卫、亲兵砍翻好几个。曾国藩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面子,急匆匆翻墙跳进了隔壁骆秉章的官署。骆秉章隔着一堵墙,曾公馆里发生了什么他是早就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见到曾国藩只故作惊讶,上前握住他手,连连安慰曾国藩。他心里明白,此时若是再不出手这事儿就收不到场了,那后果可就真难以预测了。
骆秉章挽着曾国藩之手,从自家正门出去,再从曾公馆正门进去。众标兵一看巡抚大人亲临,不敢再行放肆,马上人人躬身而立,听候裁决。骆秉章轻轻拍了拍曾国藩手背,向他耳语道:伯涵兄息怒,骆某来收场。曾国藩一言不发,看骆秉章处理。
曾国藩与骆秉章并肩立于堂中,众人环向他二人而立。骆秉章轻轻吩咐了一声:把前几日赌博的闹事者带上来。须臾,那四人被五花大绑地带到。骆秉章皱了皱眉,伸手从身旁一个标兵的腰间“唰”地抽出一把刀来,向着那四人直走过去。那四人本来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志得意满之情,此时见骆秉章提刀过来,不知他要唱哪一出,人人脸上变色,阴晴不定。只见骆秉章转到四人身后,抓住一人身上的绳子,“嚓”地一声割断。他快刀斩乱麻般一刀一个,连断四人之绳,然后转到四人身前,厉声喝道:还不快谢曾大人不杀之恩!那四人愣在当场,谢又不是,不谢又不是。曾国藩傻了一般地木立当场,更是尴尬得无地自容,一张脸白了转青,青了转黑。只听骆秉章再怒喝一声:还不快滚!曾国藩抬头一看,那四人憋住了笑,挤眉弄眼地退了下去。
骆秉章再次走到曾国藩身边,举起那把刀,对着环立四壁的标兵们,他从左至右的挨个儿指点了一圈,厉声喝道:竟敢带着兵刃到钦差大人的府上来,尔等不要命了么?咱钦差大人大人有大量,此番便绕了尔等的狗命,倘若日后再犯,骆某定斩不饶!
然后将刀递给先前那标兵,再度怒喝道:滚!那标兵心领神会,大声应道:喳!
曾国藩再偷眼看时,一屋的绿营标兵个个神情古怪,人人憋住了笑,一起躬身大呼道:谢钦差大人不杀之恩!然后一窝蜂的挤出了门去,紧跟着曾国藩便听到了他们的哈哈大笑之声……骆秉章目送他们的背影全部消失之后,这才回过头来,对着木鸡一样的曾国藩轻声道:伯涵啊,以后打仗还得靠他们啊。言罢转身负手而出。
第二日,此事便在长沙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成了长沙官场与长沙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曾国藩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这正是他与长沙官场决裂、负气移驻衡阳的直接原因。这件事,促成了湘军的崛起——骆秉章最后的那句话,深深地刺激了曾国藩:打仗还得靠他们?靠这帮绿营的兵痞子?靠他们来保卫家山,靠他们来保卫乡民?放屁!
八月十三日,曾国藩以就近剿匪为由,奏禀移驻衡阳,而于省城发生的绿营变乱之事只字不提——自古湖南人就有句话,“打落牙齿和血吞”。他带着罗泽南、王錱与一千多的湘勇,带着他以自己身家性命相保、甘愿与自己患难相共的满洲大将塔齐布,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及一腔愤懑之情,向着衡阳进发,将长沙的嘲讽讥刺之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是名宰相,是真将军,当代郭汾阳,到此顿惊梁木坏;
为天下悲,为后学惜,伤心宋公序,从今谁颂落花诗。
——俞樾挽曾国藩
落花诗:道光三十年(1850)庚戌科会试发榜公示,俞樾名列第一。事后得知,原来时任礼部侍郎的曾国藩是本次复试阅卷官之一,那次的试题是一篇四书文和一首题为《淡烟疏雨落花天》的五言八韵诗,曾国藩对俞樾诗首句“花落春仍在”极为赞赏,以为词句“咏落花而无衰飒之意”,与宋祁《落花诗》中“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一句有暗合之处,无哀怨、无婉叹,于萧索中透出内心的刚强,预测其“他日所至,未可量也”。他把这份试卷拿给内阁大学士杜翰等其他阅卷大臣看,极力说服众人,评定俞樾为复试第一。俞樾对曾国藩的知遇之恩,在这个挽联里显露无遗,对曾国藩的辞世寄予了无限的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