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门忠烈
咸丰三年（1853年）九月，湖南，衡阳。
曾国藩遣人第一次来请彭玉麟的时候，彭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他刚刚从母亲坟头上回来，心情不好的他连话都没听完便直接拒绝了曾国藩的盛情，理由很简单：暂居母丧，未肯就事。这是个中气十足的理由，但曾国藩没有放弃，他实在太需要人材了，而这个彭玉麟就是他要找的人，更何况他是常豫全力保荐之人，就像自己向皇上保荐塔齐布那样。再说，他自己也是因母亡回乡丁忧，“暂居母丧”，期间适逢洪杨起事才奉旨帮办团练的。
丁忧，是指朝廷官员在位期间，遭逢父母去世，则须从闻知噩耗的那一天起，辞官回家，守孝（即守制）三年，父亡为“丁父忧”，母亡则称“丁母忧”；此二字分别出自《尔雅·释诂》：“丁，当也。”是遭逢、遇到之意；《尚书·说命上》：“忧，居丧也。”所以“丁忧”即遭逢居丧之意。按规定，丁忧期间不得饮酒、沐浴、更衣等，且必须住在父母坟前。丁忧的时间，每年按九个月计算，总共须守满二十七个月才能重新回到岗位。
当曾国藩带着塔齐布、罗泽南与一千湘勇离开省城长沙、移驻衡阳的第二天，便派出亲信去将衡阳的名流士绅和土豪大户们请了过来，原因很简单，帮办团练需要钱，这一千多团练要吃饭，没钱怎么行？咱们替你们保卫家乡，替你们打长毛，抛头颅、洒热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们也就出点钱吧——这叫作“劝捐”，劝你捐钱。再有钱的人一说到出钱都心疼，但曾国藩是怀里揣着圣旨来帮办团练的钦差，也就相当于怀里揣着圣旨来要钱的，不给哪行啊？于是一百两百，五十八十的，当天即捐了一千多两银子。
曾国藩看着好说歹说、连哄带吓才募到的这点儿银子不住地摇头，实在太少了，他没想到“劝捐”竟然如此困难——在省城时，长沙的士绅大户多，还有巡抚骆秉章等人帮着筹钱，也就没感到军费有什么困难；然而现在来到了府城衡阳，人生地不熟，加上衡阳的经济实力本就远不及长沙，能在当天捐到一千多两银子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战绩了——曾国藩那时当然不知，比起两年之后湘军在江西之时所遭遇到的困境，衡阳已经是天堂了，此地毕竟还是咱们湖南的地盘儿。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当曾国藩的视线从那一堆碎银子上转开之时，发现大堂下首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人，定睛看时，那人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削，眉目清朗，着一身黑衫，领口袖口露出了白色的内衣来，似有孝在身。记得适才劝捐之时，此人第一个站出来捐了二百两，在他的带动之下，余下的各人这才开始纷纷解囊。曾国藩心中对他颇为感激，也极有好感，只是碍于钦差大臣的面子，不便主动上前与他攀谈。此时见他还不走，心中奇怪，此乃何人？还想要捐点儿银子么？只见那人立起身来近前两步，向着曾国藩深深一揖，恭恭敬敬道：衡阳常豫拜见曾大人。
衡阳常豫？曾国藩心中一凛，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也近前两步问道：阁下跟故湖北巡抚常大淳怎么称呼？那人一听此言，望着曾国藩纳头便拜，再抬起头来时，两个眼圈儿都已红了，只听他哽咽道：禀曾大人，正是，正是先父。曾国藩“啊”地轻呼一声，一拍额头，疾步抢上前去，扶住那人道：原来是世代忠良、一门义烈的常家后人到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啊！
原来此人正是明朝开国元勋、开平王常遇春之后、前任湖北巡抚常大淳之次子常豫。去年（咸丰二年，1852年）十二月，常大淳本已调任山西巡抚，因太平军连连攻占广西、衡州等地，并欲进犯岳州，常大淳偕同家眷留在武昌筑防御工事，未赴山西巡抚任。太平军翼王石达开亲率李开芳、林凤祥、李秀成、陈玉成、唐正才等，共数万人马重兵集结围攻武汉，而常大淳手下守城的仅绿营兵千余人，其余各地均无兵马可调。重镇汉阳、汉口，在无一兵一卒防守之情况下，先后失守。
常大淳乃一介文官，爱书成癖，曾置书楼“潭荫阁”，建构六百余平方米，藏书四万余种，并碑刻千余本、砚石数百方，名冠湖南。《清史稿》载“大淳性仁柔”，试想这样一位文弱风雅、仁慈善良之书生来守城，手上只有千余名战斗力极弱的绿营兵，又如何抵得住数万太平军的日夜猛攻？且对手还是天国第一名将，翼王石达开及天国最负盛名的几位悍将。
在太平军的炮火猛攻之下，武昌城的文昌门被轰塌——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于是，“大淳死之，妻刘、子集松、子妇马、孙女淑英并殉”——此役，除了遵从父命在衡阳老家看守祖业的常家次子常豫，一门五口皆自杀以殉国。消息传到北京，天子及满朝文武震动，咸丰帝下诏，赠常大淳总督，谥文节，祀昭忠祠，并于殉难地湖北武昌建立专祠。此役除了常家满门殉国之外，“同城文武被难者，提督双福，学政、光禄寺卿冯培元，布政使梁星源，按察使瑞元，道员王寿同、王东槐、林恩熙，知府明善、董振铎，同知周祖衔，知县绣麟，而总兵王锦绣、常禄皆以援师入城助守，同殉焉”——也就是说，此役除了湖北最高军事长官的提督与总兵双双阵亡以外，学政、布政使、按察使、道员、同知、知县，自从一品大员（提督、总兵）到七品芝麻官（知县），尽数战死，可知此役战况已到了何等惨烈之地步！
消息传到衡阳，满城震动，常豫当时便晕厥过去。常家在衡阳素来便是名门望族，固因前朝开平王常遇春，“常十万”在民间享祀极隆有关，跟常大淳及其父辈平素为人友善、仁厚慈祥亦不无关系。原本和和美美、人人称羡的一大家子，一夜之间便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了，他与太平军之仇，也只能以不共戴天而喻了。故此，此番曾国藩帮办团练“劝捐”，他第一个响应；而若非他带头出资，曾国藩只怕几百两银子都很难募集得到——他从咸丰三年八月到达衡阳时开始，到咸丰四年十二月离开衡阳时为止，整整十七个月，“劝捐”的总收益也恰好是整整一万七千两白银，平均每月一千两，分毫不爽。
曾国藩扶起常豫，让他靠在椅子上坐着，再让亲兵送上茶水，过了好一会儿，待他情绪平静了之后方才缓缓道：尊翁之事，曾某亦早有耳闻，如此忠肝义胆、以身殉国之壮烈与从容，纵置之于古大臣、古名将中亦毫不逊色，故上至当今天子、满朝文武，下至贩夫走卒、草野乡民，无不对令尊钦仰有加。幸得曾某去年八月十三日丁母忧路过武昌时，适逢尊翁从浙江巡抚调湖北巡抚任上，故与尊翁曾有一面之缘，得知曾某乃是回乡丁母忧，尊翁还曾为家慈亲笔撰书了一副挽联，尊翁联语措辞典雅，感情诚挚，一手魏碑笔力遒劲，形神具备，联与墨皆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曾某至今记忆犹新，谁知一别三月后，竟然便……唉，如今联墨尤在，斯人已亡，实在，实在令人伤怀莫名。
曾国藩说到后来动了感情，他与常大淳在武昌仅去年八月十三见过一面，八月十四便急匆匆踏上返程，后来常大淳满门殉国的消息传来时，当时便给他带来极大的震撼，事后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而一年之后，他在衡阳看着故人之子，更是禁不住悲从中来。常豫闻言愣住了，他显然不知道父亲与曾国藩还有这样的交情，于是站起身来，向着曾国藩再次深深鞠了一躬。曾国藩此番不再推辞，坦然而受了。
常豫重新落座后，默然了好一阵子，饮了一口茶后，这才续道：恐曾大人有所不知，先父一生酷爱图书，但闻得何处有孤本、善本、珍本，无不是山高水远地去觅得来，哪怕藏家奇货可居、漫天要价，亦不惜重金相购。先父生前建有一藏书楼，名“潭荫阁”，藏书当有数万之多，乃先父数十年间倾其所有而购得。先父又为人善良，急人所难，时常捐助他人，是以为官卅余载，家业虽大，家中却无余钱。大人此番募集军费，常豫本该鼎力相助，只无奈实在是囊中羞涩，还望大人恕罪。
常大淳藏书之丰，湖南读书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曾国藩亦早有耳闻，此时听常豫细细道来，知他所言不虚，又怜他家门横祸，心中不忍，转身便将那二百两银子拿了过来，双手递给常豫道：世兄盛情高义，曾某心领了，只是世兄家门罹难，这笔钱还请收下，曾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领受的。
常豫听他称自己已改为“世兄”，知道他已没将自己当外人看，这一番话又是出自肺腑，然于他而言，这笔钱是用来支持曾国藩团练的，换句话说就是用来打长毛、为家人报仇的，既已捐出，岂可收回？于是坚辞不受。二人你来我往，皆不肯让步，都想劝对方收下。曾国藩见常豫态度坚决，知他亦是一番诚意，心中一动，已有了主意，他微微一笑后，接过了钱，不再推辞。
常豫如释重负，这才重新坐了回去，对曾国藩道：曾大人，我此番前来营里，捐款是小，想我区区之数，本也帮不了大人，但大人既然要组建团练，除了银子……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看着曾国藩不再言语。
曾国藩何等聪明之人，脑子略一转念，便已明白。他微微笑道：莫不是世兄要向曾某推荐什么人才么？——以曾国藩之阅历，自然一语便中肯綮。
果然，只听常豫续道：正是，请大人听我道来。我自幼多病，是以先父出远门时从不带我，只让我在家看守祖业，没想到去年一别，先父偕同家慈与兄嫂侄女儿同行，竟冥冥中救了我一命……说到此处，眼圈儿又红了。曾国藩默不作声，等他渐渐平静。稍顷，常豫续道：只恨我自幼体弱多病，不能入伍跟着大人去打长毛为父母兄嫂报仇，但我有一人相荐，曾大人若是得了此人，便如，便如……他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该怎样形容、怎样措辞才恰当。曾国藩微微笑道：便如沛公得了萧何、韩信，皇叔得了卧龙、凤雏一样么？
常豫听他言语中似略有玩笑之意，当即正色道：曾大人，常某父母兄嫂之血海深仇，与长毛乱党实不共戴天，常豫纵不孝，亦绝不敢以此相戏。曾国藩自知失言，心中略觉愧疚，当下亦正色道：世兄说得是，曾某口不择言，请世兄多多担待，并请世兄继续说下去。
常豫若有所思地缓缓道：此人或不如萧何韩信、亦不如孔明庞统，但大人若得了他，于公，乃国家之福；于私，乃大人之福。待大人澄清天下之日，便可知常豫言下无虚了。曾国藩见他神情郑重，加上确是心中求贤若渴，当即便站起来，对着常豫深深一揖道：有请世兄教我。
常豫看着曾国藩，挺直了腰板坐着，坦然相受他这一揖，然后伸出了右手，以食指蘸着碗里的茶水，在茶几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曾国藩凑近一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彭——玉——麟……
星使从柴桑归来，闻慈母一笑登天，想岳轴千寻，魂依苍昊；
皇诰自阙前颁下，忆家门屡蒙异数，怅烟云万里，望断青山。
——常大淳挽曾太夫人（曾国藩之母）联
笔者：常大淳的名气不是因为他是开平王常遇春之后、也不是他死后咸丰帝赠总督、谥文节，而是他位居湖南四大藏书家之首的名头。他虽是将门之后，其本质却是一介书生，他的四万册藏书便是其书生本质的真实体现。这个挽曾太夫人的联，也充分显示出他的书生本色来，全联措辞典雅、属对工稳，感情深挚复文采翩翩，史料记载，曾国藩回家后将此联悬挂在了母亲灵堂最为显眼之处，一来自然是因为常大淳湖北巡抚的地位，二来还是因为常大淳的字好联亦佳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