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参一保
咸丰三年(1853年)九月,湖南,衡阳。
彭玉麟初入湘军、到曾国葆营里帮办营务之时,还并不清楚曾国藩如此安排的目的。不过他也懒得多问,踏踏实实地做事就行。这份差事对于他来说驾轻就熟,但凡是经他之手处理过的事务,无不清楚妥帖,一个月之内便得到了曾国葆的信赖与赞赏。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彭玉麟从营里兵士们的闲聊之中,得知了钦差大人曾国藩在长沙城里的遭遇。
曾国藩在操场之上见到的那位参将,正是日后湘军第一名将,塔齐布。
曾国藩在看到塔齐布之后,便萌生了一个想法:他认为自己手下现有之兵,即罗泽南、王錱所带之“湘勇”,素质太低,不堪大用,“恐岳王复生,半年可以教成其武艺;孔子复生,三年不能变革其恶习”,因此,他想重新征募一批新兵,让这位准时出操、带兵有方的绿营参将来训练,让他来带新兵。
当天在操场上的千余湘勇与数百标兵,以及长沙的官僚士绅们,都见证了他们的这次会面——四月底的长沙已有了微微的暑气,曾塔二人在初夏长沙的操场上第一次正式见了面。二人当时说了些什么,现已无可考据,但可以肯定的是,两人皆生出了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在这次正式的会面之中,曾国藩未以自己正二品钦差大臣之身份接见塔齐布,塔齐布也未以自己正三品的参将之衔拜见曾国藩,二人便如多年老友一般,一边走一边聊,围着较场转圈。那天的塔齐布一身戎装,背负一杆火枪、左右腰侧各悬一柄短刀,他右手牵着自己的黑马,左手按在左腰的刀柄之上;而那天的曾国藩头上戴着红起花珊瑚顶戴,身着九蟒五爪蟒袍,前胸补服绣着一只毛色斑斓的锦鸡,在塔齐布左侧身旁负手缓缓而行——这幅画面在多年之后仍然被人津津乐道,彭玉麟也听人说起过多次。
两人转到第四个圈子之时停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曾国藩在自己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塔齐布。距离太远,有几个眼尖的看到那张纸上只写了十来个铜钱大小的字,分为了四行,每行三字,似乎写的是四个人的姓名。塔齐布接过来看了一眼后,将它叠好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上千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曾塔二人。只见塔齐布朝曾国藩拱了拱手后,伸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跟着脚下用力一蹬,身子已借力跃起,轻飘飘便落在了马背之上,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不滞不碍,干净利索。然后塔齐布一提缰绳,纵马朝自己带的那二十四名标兵队伍而去。他挺直了腰端坐马上,立于队伍之前,高声喊道“秦志坚——”,“孙庭武——”……他喊一声,便听见“喳”的一声响亮应答,被叫的那人即牵马出列,站在队伍之前。七声应答之后,他面前已横向排立了七条汉子,这七人喜形于色,似有无尚荣光;而未被叫到的那十七人,脸上却均已流露出失落之情。
曾国藩只远远看着,一言不发。只见塔齐布领着那七人,在马上向他微微一欠身,一拱手,高声道,禀大人,卑职这就去了!曾国藩点了点头,有心要提醒他一声,加上你一共才八个,人数也太少了吧?但终是忍住了没说出口,眼睁睁看着八骑人马绝尘而去,尘埃落定之后,终于再也不见踪影。
这八人仿佛就此失踪,除了曾国藩,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了。他们的家属已到曾国藩的“审案局”来要过几次人了,若不是被“审案局”阴森威严的气势所慑,只怕是要赖着不走了。后来,曾国藩让人堵在门口,但凡有人再来要人,就用十足十的官腔顶回去——无可奉告!
五日之后,刚好是个逢八的日子,正是曾国藩规定的会操之日。曾国藩是早就没什么兴致来参与会操了,但偏偏这是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总不能拆自己的台吧,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来。客观地说,罗泽南和王錱的“湘勇”是一支不错的农民团练队伍,虽然军队里也有小偷小摸、打架斗殴、赌博**甚至抽大烟等事时有发生,但比起八旗兵和绿营来,已不知好了多少倍。只是曾国藩本人过于理想化,他原本从未带过兵,军队在他的心目中只是他一厢情愿想象的样子,所以当他见到了真实的“湘勇”后,他发现他们跟他心目中的“湘军”有着极大的差距,这个差距其实是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他怪罪于他们素质低,实在是有些错怪了。
曾国藩坐在较场阅兵台之上,心浮气躁,不知自己定下的这一着棋到底使得使不得。副将清德为人颇风雅,平常就有莳养花草的雅好,但闻得何处有奇花异草,就总是不计代价、不计路途地想方设法去弄了回来,家里前院、后院、中庭、后庭、书房、客厅甚至卧室,到处都是花盆花钵,现在又恰好是四月天气,正是百花争奇斗艳之时,他每日里在家中忙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看着盛开的花儿,他的脸也笑成了一朵花儿,何尝把军营三八操练之事放在心上过?话又说回来,这人除了胆子小、不适合统军带兵之外,倒也没什么恶行,跟当今巡抚骆秉章及提督鲍起豹等长沙官场中大大小小的各路人物都有颇好的私交,所以去年临阵脱逃也没人参他,曾国藩也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此人一天不除,自己的计划就一天无法开展,所以他将参劾清德的折子早就写好了,只等着塔齐布立功归来,自己便可理直气壮地保举他。
曾国藩那天当着操场上一千多人之面交给塔齐布的,便是一张名单,乃是长沙及其周边地区恶行昭著的四个强盗恶贼头目的名字。这四人颇有心计,知道清德的德性,只要不进城来作案,清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主动去找他们的麻烦。所以这四人于城内秋毫不犯,在城外却无恶不作,前两任巡抚都曾让清德去剿过匪,但四大恶徒在城中伏有眼线,再加上清德的雅好,名义上是下乡剿匪,实际上却是假公济私,每次到乡下皆是让捕快衙役们帮着搜罗他的花花草草去了。所以年年剿匪,年年空手而归,连匪毛都没逮着一根。
曾国藩那天跟塔齐布在操场上转圈子聊天,转到第二个圈子时,他就已喜欢上这满洲汉子了。塔齐布是满洲镶黄旗人,出生于黑龙江,普通的满人成年后必须服兵役,所以他自幼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可谓弓马娴熟,骑射功夫军中几乎无人可及。作为职业军人的他早年曾为火器营鸟枪护军,后因战功擢升为三等侍卫。咸丰元年(1851年)时,转战南北的他随部来到湖南绿营,担任都司,署理抚标左营守备。咸丰二年(1852),太平军西王萧朝贵攻打长沙时,塔齐布参与守城,因作战勇猛,立下军功,升任游击(从三品武官),并署理中军参将(正三品武官)。
曾国藩极具识人之慧眼,仅此而论,在整个晚清朝廷无人可及其项背。他看中的就是塔齐布的勇猛和忠诚,并对自己的眼光深信不疑,虽然仅仅才一面之交、数语之缘。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把副将(正二品武官)清德参下去,把三品的参将塔齐布保上来。他心中已将塔齐布当做了自己的人——这不是一条光明正大的路子,多少都有些阴暗,但不这么做,凭着清德与长沙官场的关系,自己是动不了他的,只能借助皇上的力量来除掉他。他让塔齐布去拿那四名巨寇,便是在给塔齐布引路搭桥、创造机会,你清德拿不下的人,塔齐布却拿下了,这对于他参劾清德又可减轻一点心中的愧疚之情,毕竟,曾国藩从未做过如此不光明正大之事。
会操已经完毕,曾国藩坐在阅兵台上左右为难,深感骑虎难下,他不知道这个会操还要不要继续。正在此时,听得操场之外有军士大声欢呼:塔参将回来了,塔参将回来了……曾国藩心中又惊又喜,侧耳细听,果然马蹄得得由远而近,他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后,方才发觉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了。
操场上列队的湘勇们此时已自动闪开了一条通道,只见塔齐布左手控缰,右手拿着一根足有三丈多长的细竹竿,竹竿上缠绕着一根黑黝黝的皮绳,一马当先冲了进来,余下七骑鱼贯而入,跟着他直向阅兵台前冲了过去。曾国藩双手扶案,仔细一看,塔齐布马鞍之上竟还横着驮了一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他那匹黑马的颈项之上,赫然还挂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长江数千里之间,论荆楚将才,惨淡功名全在水;
危崖百十寻以上,对梅花片石,轮囷肝胆尚思公。
——李篁仙挽彭玉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