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敢云神马是龙胎
咸丰三年(1853年)十一月,湖南,衡阳。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被称为五百年来天地间第一流人物的范仲淹,在写下这首《渔家傲》之时,正驻守在西北边陲的大顺城,他这一生都未曾到过衡阳,正如同他写《岳阳楼记》,一生之中也未曾到过岳阳一般。他自然不知,九月的衡阳乃是它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节;而北风初起的十一月,已过了“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时光,铅灰色的天空中再也见不到整齐的雁阵缓缓飞过、光洁如镜的湘江也倒映出它们美丽的身影、最后消逝于有着南岳第一峰之称,亦即衡岳七十二峰之首的回雁峰上的美丽而萧瑟的景色了。
石鼓书院之下、靠近湘江的江岸边,彭玉麟捧着一本不知从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破旧的《公瑾水战法》,躺在岸畔的一块大石头上看得津津有味,有些章节他已看过不止一遍,而有些词句他都已能倒背如流了。曾国葆军营里的营务工作于他而言简直就是轻车熟路:他曾在衡州府的协台衙门营书任上干过整整五年,军营里的各种繁杂事务他都曾一一经办过,大至钱粮人马,炮火军械,小至油盐酱醋,赌博**,他都协助主帅管理过,但凡是他经手过问之事,又无不清清楚楚妥妥帖帖。此番他遵曾国藩之命到曾国葆军营来协助营务管理,无非是换了一个工作单位而已,他几乎不需任何磨合便立即投入到了工作中,其能力之强、管理之细、效率之高、效果之著,让曾国葆军营里的大小官兵无不钦服,对这个其貌不扬的书生无不刮目相看。
因为工作的顺利,彭玉麟便有了大把的时间,而他工作之余的闲暇时光,大都是用来看书的。上个月曾国藩跟他的第一次会面,便在曾国藩驻扎于衡阳军营的中军帐里。当彭玉麟睁大眼睛望着曾国藩满满几大柜子的藏书时,艳羡之情顿时溢于言表。曾国藩笑了,这些书是他亲自到常豫家中,即位居湖南四大藏书家之首的常大淳位于衡阳老家的府上亲自挑选的——只是曾国藩自己不知道而已,当他看着常大淳“潭荫阁”里的藏书时的表情,就跟眼下的彭玉麟见到他中军帐内的藏书时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那是属于像他们这样的真正的读书人才会有的表情——大量珍贵藏书对于读书人所产生的诱惑,大抵便近似于身入宝山的风尘仆仆的寻宝人,或面对一大桌山珍海味时的饥饿的老饕的诱惑。所以彭玉麟在多年之后题昭明太子读书台的联时,便写下了“补读平生未见书”的愿望。
曾国藩对常大淳一家的遭际叹息不已,对常豫给予自己的帮助和支持更是感激在心,对他本人则充满了长辈一般的爱护与怜惜之情,虽然他只比常豫长了几岁而已。他借口向常豫购书,用自己的积蓄以高出市价的价格在常大淳的藏书楼“潭荫阁”里挑选了不少珍本古籍,尤其有几册前朝的兵书更是让他双眼发亮喜出望外——曾国藩对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非常满意,既不动声色地帮助了罹难的常豫,维护了他世家子弟的自尊,又满足了自己的需求。
那天他面对着自己的几柜子藏书,豪爽地笑着、慷慨地指划着让彭玉麟随便挑随便选,承诺他每次可以拿两本回去看,看完之后可以随时来换时,彭玉麟当即便对着曾国藩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很久之后才知道,曾大人的书向来从不外借,便如他老婆一般。
那天,他非得跟曾国藩“约法三章”,否则便不入湘军。当曾国藩让他说出是哪三章时,彭玉麟站起来直视着曾国藩的眼睛,郑重其事,他“自誓不求保举,不受官职”,曾国藩虽然当时毫不犹豫地一口便答允了下来,然而却一直捉摸不透,不知道这个姓彭的书生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要求——不求保举,不受官职,好吧,不过这才约法两章啊,那第三章又是什么呢?曾国藩笑着问他。
只见这个书生搔了搔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暂时只有这两章,第三章暂时还没想到,等以后想到之时再说吧。曾国藩也笑了起来,这个书生挺有趣,好吧,他又一次一口答应了下来,这第三章,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什么时候来跟我说吧。
于是,那天彭玉麟抱着从曾国藩书柜里挑选出的两本前朝兵书,一本《公瑾水战法》,一本《尉缭子》,辞别了曾国藩,跟着曾国葆去他的军营了。当时全神贯注挑书的他没有注意到,当他选出那本《公瑾水战法》时,曾国藩站在旁边充满疑惑,也若有所思地将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然而他又似乎在那一瞬间解决了一个困扰他多时的极其重要的问题。当彭玉麟出门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满足地仰靠在了自己的太师椅上,伸长了双腿,放松了全身的骨骼筋肉。
正当湘江边看《公瑾水战法》累了的彭玉麟准备回曾国葆军营之时,他听到了岸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敲击在衡阳的青石板路面上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他侧耳细听,似乎是两匹马在并驾齐驱。他有个预感,这是曾国藩亲自派来的人来找自己的。在曾国葆军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只见到了曾国藩五六次,而这五六次都是他在主持会议,会议结束后他就忙其他的事情去了,彭玉麟想与他私下交谈交谈的时间都没有。他对母亲的病故耿耿于怀,对太平军的所作所为也耿耿于怀,他发现自己开始有了愈来愈强烈的愿望想要独领一军,他想像江忠源那样痛打太平军,他不愿再干文书案牍之类的工作。他预感到曾国藩对自己会有其他重要的安排,但他等了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动静,他开始有些着急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向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他很欣慰自己的预感非常准确,来人果然是曾国藩的亲兵,他在曾国藩中军帐里见过他好几次了。那亲兵自乘了一马,再牵着一匹空马而来,他把那匹空马的缰绳交给了彭玉麟,然后拨转马头,打马便行。彭玉麟翻身上马,紧紧随他而去。
湖湘本土人士多不擅骑马,彭玉麟却是个异类,他自幼对马便有着很奇妙的亲近之情,他时常想象自己横刀立马、奋勇冲锋的样子。前两年在贵州和广西追剿李元发时,他有了这样的机会与历练。尤其是道光三十年(1850年)三月,他骑着衡州标协总兵谷韫灿之马,单骑翻越广西万崖山回到湖南的军中,那一次他过足了骑马的瘾,彭玉麟“万崖走单骑”也成为了军中美谈,为此他还曾赋诗一首,以纪念自己这次颇有传奇色彩的行军过程:
匹马度万崖山
鬼噬神吞扑面来,狰狞山势耸崔嵬。
深闺梦断边关月,绝壁魂飞裂地雷。
得幸残生余虎口,敢云神马是龙胎。
层峦叠嶂林菁密,路劈蚕丛一道开。
彭玉麟在诗后饶有兴致地注释道:万崖山,粤、楚交界处。昨日,兵数人于此为虎所攫,予所乘,乃主帅谷宝岩镇军马,虽鸟道能行,不避险阻,可爱也——他在诗中将这匹马喻做了“龙胎”,在注释中直言其“可爱”,对其喜爱之情当真溢于言表。
曾国藩大营离曾国葆军营不过数里之遥,彭玉麟在马背之上打马疾行,只欲一饱纵马飞驰之瘾,须臾便已追上了那亲兵,那亲兵不甘示弱,也打马狂奔,当下二马齐头并驾,疾速奔行。此时北风拂面,略略已有寒意,彭玉麟却感心胸大畅,快美难言。正此时,忽听得身后不远处竟有马蹄之声相随,且离自己越来越近,似是渐渐直追了上来。
彭玉麟和那亲兵大奇,均不知在这衡阳地界,还有何人何骑竟能追上自己的军马,当下一起扭头去看。但见身后五六丈处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长鬃飞扬,四蹄翻飞,在身后的青石板路上紧随二骑而来。那马显然比二人所乘之马更为高大健壮,小耳圆蹄,红鬃黑尾,神骏异常,一眼便知绝非长江以南之马种;马背上躬身骑有一人,那人三十五六年纪,长眉细目,相貌堂堂,虽是初冬时节,他却解开了上身青布马褂的几粒扣子,袒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来。纵然此人躬身在马背之上,亦能看出他身材高大强健,一脸精悍。他左手控缰,右手拿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牛皮编织的精巧马鞭在空中转着圈儿舞动,却终是舍不得抽打在那枣红马的后臀之上,耳中只听他轻声低叱道:驾,驾!离二人所乘之马越来越近,眼看便要追上了。
彭玉麟心中惊疑不定,纵马疾驰中打量了一眼街道,街上铺着的青石板路面仅可供二马并行,而石板路的两侧则各有一丈宽的烂泥路面,若是那人追上来,石板路定然容不下三骑并行。
正思量间,那人双腿一夹马腹,身子在马背上一躬,左手缰绳则往右边一带,口中一声暴喝:驾!那枣红马仰头报以一声长嘶,身子往右首一侧,马蹄翻飞之中已踏上了右边的烂泥路面,再奋力往前一冲,马身已赶了上来,在青石板路面旁的烂泥路上,与二骑齐头并行。
彭玉麟心中佩服不已,为那人那马暗暗叫好,差一点便大声喝起彩来。疾驰之中侧头看时,只见那人在马背之上朝自己点点头,微微一笑,神色之中并无半分骄矜之意,彭玉麟心中顿生好感,便也朝那人点点头,报以微微一笑。
那人似有急事在身,忙着赶路,待三马并行了十数丈后,那人在马背上微微侧过身来,向着彭玉麟双手一拱,作了个揖,不待彭玉麟还礼,已抓住马缰一提一顿,双腿微夹,口中轻叱,那马在烂泥路上奋力往前一冲,便再次超过了二人,身子一侧,又回到青石板路面,蹄声得得,一骑绝尘而去。
彭玉麟转头看向那亲兵,眼中满是疑问。那亲兵摇摇头,一脸茫然,显是不识得此人。当下二人再不多言,也一提马缰,往曾国藩大营疾驰而去。
片刻到得大营,彭玉麟飞身下马牵住马缰,随着那亲兵带马走向大营侧面的马房。刚到马房,便见到适才路上见到的那匹神骏异常的枣红马也拴在马房里,正低头饮水吃草。彭玉麟心中大奇,知道那马上乘客也在营中,只不知是哪一位。
拴好马到得曾国藩中军帐里,只见曾国藩坐在了上首,左右两边却已坐着了四人,正谈笑风生,极是相得,右首坐着那人,赫然正是适才在青石板路上骑着枣红马超过自己的那人,其他三人却均不识得。
曾国藩见彭玉麟已到,当即站起身来,大笑着道,雪麟,快来快来,我来给你介绍介绍,几位往后可得多亲近亲近——
回首望衡阳,最难忘石鼓书声,雁峰鸿影;
羁身在沅水,一样是春风人面,逆旅乡情。
——彭玉麟题湖南省怀化县洪江衡阳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