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几为多情死
咸丰三年(1853年)九月,湖南衡阳。
曾国藩在他衡阳中军帐内默然枯坐,半晌无语。他面前桌上堆叠起来的案牍最上层摊开着一封书信,正是这封书信让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这封公函,来自于武昌,署名,赫然便是江忠源。
江忠源,字岷樵,湖南新宁(今属邵阳)人,他比曾国藩小一岁。太平天国起事后,江忠源第一个站出来厉声喊打,他亲手率先在老家湘乡组建了第一支湘军——楚勇,并率军至广西参战,后又转战湖南、湖北、江西……
众所周知,曾国藩于相面识人独具慧眼,当他几年前在北京初次见到跟着郭嵩焘前来拜访自己的江忠源之时,大为惊叹,当时便跟郭嵩焘下断言,云:“吾生平未见如此人,当立名天下,然终以节烈死。”——若是他知道后来江忠源的死因和朝廷赐予的谥号,相信他也会对自己相面识人之能大加赞赏的。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众所周知,曾国藩有个爱好,写挽联。楹联艺术在晚清之时达到了前所未有之高度,如果说本书主人公彭玉麟之联是以题风景名胜而名,那么曾国藩就是以写挽联而胜,此各擅胜场也。一个人如果有很出众的一方面(哪怕是写挽联),那么他的这种技艺,不是先天赋予的,就是后天苦炼而成的。曾国藩正是在不断的苦炼中,写挽联达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但此处有个问题,哪来那么多死人给他挽、给他练习?答案当然是没有的,但这难不倒曾国藩,他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练笔素材:活人。为活人写挽联叫做“生挽”,当年的曾国藩在北京做官之时,就常常把一些跟他认识的同僚朋友等,悄悄地在家里把人家一一生挽了事。
纸包不住火,后来这事儿被人发现了——曾国藩有个好哥们儿叫汤鹏,这年新春到曾府拜年,看门的一看是老爷的哥们儿来了,就直接带他去了书房。当时曾国藩正在伏案疾书,猛抬头看见汤鹏满面笑容正在门口连连作揖道,伯涵兄,拜年啦拜年啦。曾国藩大吃一惊,顿时脸色铁青,立即把正在写的东西死死压住,不敢抬手还礼。汤鹏大奇,不知他大过年的写什么东西,非得要看,于是生生抢了过来。这一看麻烦就大了,第一页,正好便是敬挽汤鹏的,一数,整整七页。七个活人,被曾国藩一一“敬挽”。汤鹏大怒,拂袖而去,就此绝交。曾国藩给活人写挽联的事情就此传开。
江忠源其时正好也在北京。这位湖南人为人极讲义气,待朋友故旧亦极有情义:只要有认识的湖南籍哥们儿客死北京,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或亲自护送,或派得力手下护送死者的灵柩回湖南原籍安葬。不必说这事儿会耗费多少银两、多少时间及人力物力,也不必说这一路之上的种种风尘和种种艰辛,单单是对朋友的这份情谊,史上有几人可以做到?而能做到此事的人,又是个怎样的角色?
由于曾国藩和江忠源当时之作为都跟死人有关,所以时人便开玩笑说,曾国藩和江忠源合开了一家棺材铺,并为这两个湖南人想了一句广告词广而告之:“江忠源包送灵柩,曾国藩包作挽联”……
太平军起事之后,江忠源决定出手了。他平常就喜欢研究军务,对绿营的弊端和太平军的战术都作过详尽的调查研究,他认定绿营之兵不可用,于是自己征募——他最终募到了五百人,并将其命名为“楚勇”,自己亲自栽培训练。他选人的宗旨,“胆气为上,质朴次之,技艺又次之”,与曾国藩的征兵思想惊人的相似。正是这五百衣衫褴褛、状如乞丐的湖南农民子弟兵,让气势汹汹、势如破竹的太平军终于止步于长沙。
他领着他状如丐帮人马的五百“楚勇”杀到后,“偪(逼,接近、迫近意)贼而垒”;而太平军则“轻其少,且新集,急犯之”。江忠源稳坐孤城,“坚壁不出”,待太平军越来越接近时,他“始驰突,斩级数百,一军皆惊。”江忠源与他的楚勇一战成名,而他本人,则“擢同知直隶州”。
蓑衣渡之战,是他和太平军的第二次交手,对手正是太平军声名最盛的两个将领:南王与翼王的强强联手。
天国名将之中,除了南王冯云山,翼王石达开获得的评价是最高的——无论是敌是友,都对这个具有天才般指挥能力的军事将领心存敬畏,然而这次,他遇到的对手,是湘军的祖师爷江忠源。
此役,“鏖战两昼夜,悍酋冯云山中炮死。贼弃舟夜遁,尽获其辎重。”二十四岁的天国名将石达开在这个叫做“蓑衣渡”的地方,终于不得不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此役,太平天国的两大名将,南王冯云山阵亡,翼王石达开败北,都输在了包送灵柩的棺材铺老板江忠源之手——此役,是咸丰二年之初,棺材铺的另一位老板,包写挽联的曾国藩还在北京做他的兵部左侍郎。
曾国藩打心底里佩服这位同乡,他的思绪回到了面前的这一封公函上。江忠源告诉他,见到了万里长江之上,只有太平军的船只游弋往来、横行无忌,而“我兵无敢过问者”,他向曾国藩掏出了心里话,“今日之急,唯当先办船炮,击水上之贼。”并在信中提到,曾国藩的同乡兼同窗好友、其时在江忠源幕府的郭嵩焘,也”力主水师之议”……
曾国藩面前出现了郭嵩焘那张端庄秀气且又亲切友善的面容。当年在岳麓书院读书之时,他便与这位比自己小七岁的同窗学弟成为了好友,他们与刘蓉等几个同窗一道互相切磋学问、砥砺气节,终成了志同道合的挚友。去年(咸丰二年,1852年)底,太平军进犯长沙,并攻克武昌,咸丰帝饬令丁忧在藉的曾国藩兴办团练,曾国藩原本数辞不允,正是因了郭嵩焘的几度登门劝说,曾国藩才终为所动,答应出山。
今年五月,郭嵩焘率湘军赴江西援救被困的“楚勇”江忠源部,亲临前线、通过实战观察的一介书生郭嵩焘终于找到了太平军的命门,他认为太平军之所以攻无不克,多赖水军,而要与之一争短长,便是兴办自己的水师……
一个小兵在门口张了张脑袋,见曾国藩静默而坐,犹豫了一下转身要走时,曾国藩却叫住了他。小兵看他脸色不豫,只得小声禀告,报,报大帅,有人求见。谁?小兵小声道:来人自称——衡阳彭雪琴。
疲惫而郁闷的曾国藩顿时眼睛一亮,“哈哈”一笑,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大步抢出了门去。这几天他一直在等这个人,终于来了。总算来了。
第一次曾国藩遣人相邀,彭玉麟婉拒;曾国藩心有不甘,过了两天再度请人相邀,彭玉麟以居母丧为由,再度婉拒。
第三次曾国藩请了常豫出面相邀,并亲自修书云:“乡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长守兆墓乎?”彭玉麟接书默然半晌,请常豫回报曾国藩:且容三思。
次日,彭玉麟购得香烛,一大早径往衡州府城北关外七里井瓯架山母坟,焚香燃竹之后,跪拜于地道:娘,儿杀贼报国去了。拜毕,他转身走向母坟旁的另一座坟。那坟修葺得矮小一些,坟前竖着一块简单的青石墓碑,碑上有字:梅小姑之墓。
彭玉麟在坟前默默坐下,他坐的那一小块地方寸草不生,也不知他在这里已坐过了多久。他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纸,打开来,全是一张张的水墨梅花图。他的手有些颤抖。这些画里,下面的略有些残破,已放了不知有几年,越到上面却是越新。
他慢慢抽出最下面的那一张。这张画的纸张和颜色均有些破败了。画上只有一枝梅,从右下方斜斜的横了上去,零落的几朵梅花显得有些单调。画面上没有题任何字,只在左下角有一方小小的朱红色的印章。从画面留下的大片空白来看,这似乎是一幅并未完成的画。上面有些斑点,色作暗褐,散乱的分布在画面上。
彭玉麟双手轻轻按着画的两端,低着头长时间的看着,沉默着,一动不动,象一尊雕像。忽然一滴泪滑落下来,落在了左下角那一方朱红色的印章之上。仔细辨认,印章是七个小小的篆字,“古今第一伤心人”。那滴泪慢慢洇了开来,又是一滴,依然落在了原处。那印章的颜色愈发的鲜艳,殷红的一团,象血。
彭玉麟终于抬起头来,他似乎决定了什么。他把这幅画凑到了坟头的白烛之上,梅花图燃烧了起来。一阵风吹来,火势增大,那画的灰烬也飞了开去,在空中几个盘旋,破碎,终于没了踪影。他从最下面的梅花图开始烧,一张张,一张张。他从午时开始,一直烧到了黄昏。这厚厚一叠不知道几百张梅花图全都化作了青烟,在湖南衡阳一座署名为梅小姑的矮坟之前,消逝得无影无踪。
彭玉麟在坟前默默的坐了一夜。当第二天的晨曦布满整个山头之时,他站起身来,将墓旁的杂草一一拨除,然后轻轻抚摸着墓碑,柔声道,阿梅,我去了,我会回来陪你的。然后他转过身,大踏步地走了开去,再不回头。
当他站在曾国藩的中军帐外面等候时,他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奔了出来,那人边跑边大声地叫,雪麟,雪麟,我终于盼到你来了,哈哈!那人跑过来,一把便拉着他的双手上下摇晃,象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却不识得这个人,只见此人长脸,面色微黑,又浓又黑的扫帚眉,满是笑意的三角眼,温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还在摇晃。他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说,你叫错人了吧,我叫彭玉麟,字雪琴,可不是雪麟的啊。
那人大笑,没错没错,我没认错,就是你,就是你这个人!从此,那人便叫他雪麟,叫了整整一生。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叫他。多年后,彭玉麟想起这一幕仍然感到温暖。
千古两梅妻,公几为多情死;
西湖三少保,此独以功名终。
——佚名题西湖彭刚直祠
笔者:此联居然查不到作者,颇奇。就联而论,是极好的,上言情性,下言事功。千古两梅妻,是将彭与北宋名士林逋相比,林逋隐居西湖孤山,终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而彭玉麟虽然结过婚并育有一子,但他与妻子邹氏的关系不好,后半生更是离群索居与小舟之上;念念不忘旧日情人到了“几为多情死”的地步。下联谓其事功,西湖三少保,是指岳飞、于谦与彭玉麟三个埋葬于西湖之畔、且皆为被加封“少保”之将军,前二者皆被皇帝所杀,独彭玉麟“以功名终”,赞誉彭玉麟的同时,亦歌颂了当今圣上,处于那个时代背景,这是可以被理解的,不妨碍此联成为一副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