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一把焦尾,蔡邕是它的主人。
焦尾后来有过很多主人,而蔡邕,此世间只一人而已。
桹记得初次见蔡邕时,蔡邕七岁。那时的桹,才有了意识,就见蔡邕拉着爹的手,指着他说:“爹爹,等我长大了,伐了他做琴好不好?”
蔡老爹笑着应允,蔡邕欣喜的松了爹的手去抱他。那是桹有意识以来,感受到的第一次温暖。
他原谅了男童的无理,反倒期待着他长大,把他伐了做一把琴。常得他指尖的温暖,与知音之契合。
蔡邕渐渐长大,时不时还总是指着桹说要伐了他做琴,却从未真正动过手。
蔡邕在一次作诗时,听得邻人家传来一道妙音。他忙丢了笔跑去,于火中留下那截木。
蔡邕用它做了一把琴,即名动天下的焦尾琴。
桹不喜欢焦尾。
自蔡邕得了它,便不再同他说话。虽然时常会在树下弹琴,可他手下的,并不是桹。
桹多么希望蔡邕可以记起儿时的话,伐了他做琴。即使为琴后,再无神无识,他也甘愿。
他只当蔡邕是忘了,他在等他想起。可蔡邕终究也没能伐了他做琴,公元192年,蔡邕卒。
焦尾琴被带走,不能说话的他拦不住,他只能留在那座院子里,等待命运。
很多年以后,桹终于可以化形了。他最初化的,是一把琴——焦尾。
和焦尾别无二致。
是那个叫孙竟陵的琴师弹了第一曲。那时的孙竟陵已十分喜琴,见了如此不凡之琴,不自主的弹下。
桹几乎落泪,他为他和《鹿鸣》。
那是蔡邕常弹的词曲。
那人被惊走,而后回返。他不怕桹,他同他说话。
他告诉桹,这是他的家。
桹这才注意到,此时周围的一切。他的本体上,还挂着九盏灯笼。
这里曾是蔡邕的家。
桹告诉他,他是焦尾,尽管并不是。
桹一直未化人形,作为琴与孙竟陵相伴。
桹想去看看焦尾,看它近况如何。也是了却一番心愿,算是对得住蔡邕。
他得了消息,焦尾在曲江,便决意舍了孙竟陵去。
孙竟陵不愿他离开,他冷了语气:“若天下惟焦尾独绝,焦尾则不复存!”
其实,他哪有那份风骨,不过是——
孙竟陵急道:“天下名琴有号钟、绕梁、绿绮——怎能说是焦尾独绝!”
桹住了声,他一直与世隔绝。因了蔡邕,才知焦尾。那样的琴,他以为独有蔡邕可造。
那样的琴,蔡邕只造了一把,却是不想——
桹想到此,便沉了声,问他道:“我焦尾生于汉,今又是何年?”
孙竟陵道:“大唐年间。”
桹又道:“大唐此年间——可有名琴出?”
孙竟陵道:“并没有。”
“大唐的名琴,便由我来寻。”
“我来为你寻!”
“不必。”
孙竟陵留不住桹,桹去了曲江。
焦尾琴瑟之音清越凌空,桹远远的看着,听了一夜。
是个爱琴之人。
桹放心离开。
桹回了长安,他未去寻孙竟陵,他开了琴馆,名廊坊,他在等他来。
终于,一日午后,白衣少年策马而来。留下一袋金子,要他每月寻琴一把,奉于九灯所。
九灯所,孙竟陵的住处。
每月前去送琴的,是他桹。
桹知孙竟陵为何要寻琴,只为他不再寂寞。
孙竟陵认出了他,即使从未见过他模样。
只因一曲《鹿鸣》。
孙竟陵说想弹焦尾琴,他不肯化琴。因他不是,他已放下对蔡邕的执念。
他不肯化为焦尾,亦不能。
焦尾已有了新主人。
桹不耐之下说了重话,伤了孙竟陵的心。
他夜赴曲江,借焦尾于长安。
焦尾的主人,是个爱琴之人,善术,强拘了他,要造他为琴。
他侧首看到一旁的焦尾,风华依旧,岁月没有黯淡它琴身。
他有心事,焦尾的主人,那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放他回去。
一剑刺破身,只许他归一日,了却心事便归。
他见到孙竟陵,有种想哭的感觉。然而他并未哭,却是笑了。
桹用了幻术,让孙竟陵以为是他化成了焦尾。
孙竟陵在弹琴,他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突然觉得,此时的孙竟陵,像极了白衣的蔡邕。
蔡邕,那个让他想成为知己的人,究竟——
蔡邕早已不记得他,蔡邕是否是他的知己?那份执念早已放下,那么——
孙竟陵以后会记得他么?不觉间——已当作了知己了么?
他被爱琴男子造成琴,一把名动天下的大唐之琴——独幽。
他已无魂无识,只是一把名琴,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