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后,一白衣少年纵马长安街,至廊坊。
少年将一袋金子扔到老板面前,只留了一句“逢月初,则奉琴于九灯所,残琴且收之。”
廊坊老板让伙计收了金子,正要大礼行之,却是少年马蹄声已远。
廊坊老板眯起眼睛。
九灯所么——
孙竟陵喜乐,喜琴,却不惜琴。
每逢月初,便有人叩起院门,奉上一把古琴,走时,带走一把残木。
似是惯例了。
只是一次,送琴人将琴奉上。收了残木正要走时,孙竟陵叫住了他。
送琴人回头,孙竟陵上前捉住他的衣襟,双眸已是混沌。是醉了,可他还说得出话来。
“你听过可以和焦尾相媲美的琴么?”
送琴人愣愣的看着琴师,此时的琴师,目光明亮,像是清醒着,但他确已醉了。
送琴人刚要说话,他便仰面跌了下去。送琴人费了些力,把他安顿好,琴师躺在榻上,口中含混吐出“焦尾——”送琴人回头望了一眼,策马离开。
月初,送琴人如例而来。孙竟陵开门作礼道:“兄台,上次之事,委实是对不住——”
送琴人连连摆手,像是并不介意。把琴奉上,要去整理旧琴,孙竟陵叫住他。
“兄台可懂音律?公度以曲奉之。”
送琴人见他坚持,不好推辞,只好应下。
孙竟陵手抚琴首,以指扣弦,音起。忽如泉音洌洌,又如幽兰空谷。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効。我有旨酒,嘉宾示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歌罢,送琴人方觉琴音早已止息,他抬头看去,孙竟陵正定定的看着他。
琴师走向他,失声道:“焦尾!”
送琴人面上一僵:“你说什么?”
孙竟陵不顾颤抖,上前按上他的肩:“是你啊——焦尾——终于回来了。”
送琴人忙挣脱,此时的琴师,力气已不如那日醉酒时。
送琴人憋红了脸,抖着手,许久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公子请自重!”
孙竟陵不住的后退,面上大悲:“焦尾,当初因了你一句‘若天下惟焦尾独绝,焦尾则不复存!’我便遍求天下名琴,只为寻了一把好琴,可与你媲美,让你——”
“你竟是不记得我了?”
送琴人道:“我确不认得你,我只是亲送了两把琴。”
孙竟陵一把拂开手边的琴,缓缓转了身,面向竹窗。
他道:“当初他为琴时,我弹曲,他皆和以《鹿鸣》,今日见你和我曲以《鹿鸣》,我以为是他回——真是对不住。”
送琴人听他嗓音略有沙哑,且身形不住颤抖。忙走上前去:“我确是焦尾。”
孙竟陵只是摇头:“你莫要骗我——”
送琴人直视他双目,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公度,我说,我是焦尾。”
孙竟陵愣在那里,一时竟无任何反应。
自那日后,焦尾便舍了廊坊的活计,廊坊亦不再来送琴。
一袭红裳,长发微挽,处处是风情,这是焦尾。
此前孙竟陵从未见过焦尾化人,孙竟陵善琴,先前那般毁了,也是无奈。
如今守着一把名琴,却弹不得,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一日,孙竟陵问他为何不再化琴。
焦尾面容倨傲,向他道:“世上已无人再值得我为琴。”
孙竟陵一听,心中有些急:“怎样人物才值得?”
焦尾挑起长眉,目光幽远:“知己,不过自他之后,我便再无知己。”
“那人是谁?我——算不得?”
“蔡邕,你比得了么?”
孙竟陵语结,闷头转身而去,步履已是蹒跚。焦尾看着他离去,心中竟是不忍的。
可他终究只是看着院里那棵树,花色红艳,再无言语。
焦尾在消失了一个月后,回来了。
孙竟陵已是急红了眼睛,焦尾将他安抚住,道:“那日的话,有些重了,你——要弹焦尾么?今日我化琴为你,因——”他轻轻的笑了,“此前离去,因了祸事,为琴时,声已不能达。”
未及孙竟陵问他是何祸事,他已走出门外,高木下,化为一把琴,是焦尾。
孙竟陵坐在树下,抬手轻拂,刹那清越成曲。
只是无人和鹿鸣。
一曲停,孙竟陵在等焦尾化人。可他等到的,只是一记重击。
他昏了过去。不曾听人耳语:“我本非焦尾,我是桹。”
第二日醒来,已是午时。焦尾琴不见,红衣少年也不在。
孙竟陵起身,发现薄被上血迹点点,他突然想起,昨晚焦尾的红衣,似乎红艳的过分。
他受伤了!
孙竟陵不及整衣便跑了出去:“焦尾!”
在院子里,那棵树上挂了一件红衣。
孙竟陵将衣取了下来,衣上血迹已干涸。
孙竟陵一时像是明白了什么,身子不住后退。
“焦尾,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