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那天,孙竟陵去了东山。
山路难行,至黄昏方至山脚。
攀岩,掌一盏灯,行古道,照不亮前程。
他一心攀爬,不曾注意四周,待他登至山顶时,已是子夜时分,他见满山茱萸。
怀中的茱萸已凋败,他叹了一声,终是插到岩中。
只是可惜,路远难行,未得携一好琴上山,只在背上背了一把已成焦木的琴。
“听说重阳那天,在东山顶看天空,意象甚美。”
——那个人的话,他还记得。
那个人啊——
那个人什么都不愿对他说,只好由着自己推测,只是远抵不上那人说的真实。
孙竟陵苦笑,和着鬓间霜,仿佛他已苍老。
不过是五年,五年罢了,他竟已成这般模样。
记得那天,他弹罢一曲,便受了攻击,昏死过去。
再醒来,那人就不见了。
时至今日,已是五年。
那人以为他愚钝,却不知他猜着了——
三年前,那场琴师会上,他告求弹一把名琴。
主人允了,他手抚过琴弦,心在颤动。
一曲《鹿鸣》,他抚着弦,心有些乱。
仿佛见一红衣少年闻声起舞,口中吟着《鹿鸣》。
曲终,人散。
他告请求琴,主人无意,只好郁郁归去。
一年前,那把琴却因着一场大火成了面目全非,主人无意再留,孙竟陵重金求来。
再如何修饰,也只是焦木一把。
孙竟陵将焦木自琴匣中取出,刚添的文饰已残破。
再弹不出曲,就如同那人,终不会再回。
孙竟陵自山顶依着大岩睡了,晨光未熹时,他听有人在唤他。
“公度——”
他站起身时,看到那人,与他隔了不远。
一身红衣,背向他。
孙竟陵一眼便认出了他,“焦尾——”
背向他的少年声音沉静:“我不是焦尾——我叫桹。”
“我猜着了,焦——桹,自你离后,又因着那场琴师会,我猜着了。”
少年背向他笑了:“公度,要记着桹——鸣桹的桹。”
孙竟陵看着他发尾随风起,袖满晨风。
他点头,说好。
“桹——”
“公度?”
“你的归宿是什么?”
“公度——不要问,你只要记着,桹曾经存在过。”
“桹——我们是知己,不是么?”
红衣少年身形渐失,孙竟陵急奔过去。
少年让他停下,他转过身来,眉目依旧。
他在笑,明媚如初。
“公度,记着我—记着—知己在心。”
孙竟陵也笑了:“桹,我会记着,一直记着。”
孙竟陵看着他身形一点点消失,直到明媚的笑容再看不见。
他噙着泪,然而,再是无言。
孙竟陵回了九灯所,院内那棵高木,花枝一夜凋败。
那院子,更添了几分萧瑟之感。
那棵高木,一夜凋零。
自东山归来,孙竟陵便每日在枯木下弹琴,弹的却不是桹和《鹿鸣》的曲子。
他弹的是《鹿鸣》,他在造曲。
邻人不识音律,闻曲亦觉非常。唤得时人来,其人听之,皆敬之。
一日,邻人问:“孙郎,你弹的什么曲?”
孙竟陵抚琴未止,他道:“《鹿鸣》。”
是了,《鹿鸣》,他造曲《鹿鸣》。
孙竟陵死,《鹿鸣》曲毁,不传。
时人憾之。
九灯所独留,不忍毁。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枯败的高木抽出新芽,添了新叶。
邻人奇之。
一行人闻之,徒步来到九灯所,门却开着。
他踏进那刻,高木霎时花开。
屋内似是有人,他听到脚步声,门开了。
一白衣少年走了出来,看着他,在笑。
行人望着他,不明所以。
却在下一刻,泪满襟怀。
“我是桹——鸣桹的桹。”
“孙竟陵,字公度。”
多少年了,不知轮回几世。只是这一世,不会再将你认错。
依然善乐么?
我有《鹿鸣》。
知交世所稀,这一世,幸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