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都,苍茫帝都,自古繁华。今日,熙攘如昔,众生逐利。
苍都之外,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步履缓慢,徐徐入城。
那人头顶一斗笠,身穿一袭儒门衣袍。儒门为当世显学,不少读书人争相以穿儒袍为荣。此人打扮,倒也不算出众。而且他那身上衣袍,却是寒酸异常,衣袍上缝补的痕迹,就是有了几处,加上反复洗的发白,毫无儒门学者意气风度。
“又是一个妄想在苍都登龙阶的酸儒。”苍都之中,大多是达官贵人。有行人见此装扮,出声嗤笑。
那士子耳角微动,听在心里,长途跋涉满是粉尘的脸上露出些笑容:“苍都这个名利场的漩涡,不知教多少人忍不住埋汰其中。此行,我的确也是一个看不开的酸儒。”
士子举起右手,一节手指之上戴着一枚古朴戒指。他轻轻摩挲着那不带任何光环,毫不起眼的戒指,镌刻着“和同”二字。“和同”二字,朴实无华,与尘同光。
“酸儒,腐儒。我与师父,也算是相得益彰,没有辱没他老人家的名号。”他洒脱一笑,神色为之一振,衣袖拂去脸上尘土。
面容竟与商浩然有几分相似。
这士子进了苍都,一路风尘,缓缓走向光禄大夫府邸。
他来到门前,看着牌匾上“光禄大夫府”五字,无悲无喜,摩挲着手上戒指,说了一句:“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父亲...”
然后,敲门。
他的存在,竟是连府邸里面的商浩然也不能发觉,不能提前派人出来迎接。
“笃笃”
“笃笃”
这是多久没有听过的敲门声?商浩然,谪仙人一般的豪雄,处处料人机先。以他的机心,处处领先于人,只怕对方仍未抵达他的住所,便已率先做好了种种布置。
声声响响的敲门声,清脆利落,一声一声落在商浩然心坎。“笃”“笃”...
“这是,”正于会客厅中品茗的商浩然脸色微变,捧茗的手,失了些许方寸。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这样的状况了?
他那谪仙人的神识飞速外放,似离弦暗箭,一探究竟。
只见一只有力的手,一下一下,扣在那古朴木门之上,他的脸容俊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多了许多朝气,蓬勃向上。
好一个初生鸿鹄。
商浩然慨然一叹:“师兄,此着,是我失了先手。但,此局,仍未完。因为,我,是商浩然。”
他蓦然间豪气冲天,随即通通敛去,神识数分,下了许多命令,做了许多布置。
光禄大夫府的大门,在他那神识操控之下,仿似学步小孩般朗朗跄跄,无人而开。
门外,青山依旧,江山秀丽。这位曾言要坐镇苍都,以镇压不臣的大儒,终于步履踏出。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一步履代表着什么,会给江湖带来怎样的波澜。
那士子退了一步,视线随着打开的大门探向高门之内。
只有一人。久违的身影,一袭紫袍,左佩刀,右戒剑,又有一容嗅挂于胸中,华丽雍然。
“吾儿,子轲。”商浩然目光停留在士子手中的那口戒指,顿时了然一切。
“想不到师兄竟把和同戒传了于你。”
商子轲看着那伟岸身形,眼眶也似定了片刻,胸有抑抑感,总忍不住要宣发而出。
他躬身行了一礼,用衣袖挡住脸面的刹那,把心底念头悉数扼杀,脸上恢复淡定。
“师叔,我此来,乃是为了当年师父那未完的一局。”他不称父亲,只称师叔。
商子轲的称呼勾起商浩然相关回忆,慨然又是一叹,“也罢也罢,你怨我也是当然。”他是难得的豪雄人物,对于亲情,亦是不受丝毫束缚。
“你且随我来。”
他领着商子轲,去的却非寻常一般往会客厅,而是书斋。
书斋名尊儒。白玉雕成的门墙上裱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二人方至书斋门前,便有三人鱼贯而出。俱是身穿儒袍,丰神俊朗。
“伯玉,始,子牛,见过师傅,见过大师兄。”儒门重礼,三人依足礼数向商浩然,商子轲行礼。
却是商浩然一众弟子中的佼佼者:颜伯玉,端木始,冉子牛三人。
颜伯玉稳重寡言,才智不外露,躬身之事,必定无败;端木始利口巧辞,善于雄辩,且有干济才,办事通达;冉子牛爽直率真,勇而有艺,言出而人信服之。
书斋内有笔墨纸砚,有琴棋书画,有金石印章,还有文史奠祭等等。方寸之间可读书抚琴,可吟诗作画,可焚香品茗,亦可执棋对奕,悠然自得。
商浩然,商子轲相对而坐,而颜伯玉,端木始,冉子牛三人跪坐于商浩然之后。
横亘在商浩然,商子轲父子之间,则是一盘残局。
黑白子两条大龙错落有致,厮杀成一团,斗得天昏地暗,分不出输赢。
“这一残局,师兄执白子清流,我则为黑子浊流。子轲,你是后辈,我让你三子。”
黑白子纠缠不清,稍有棋力不济,只怕瞬息便会落败,于这种关键时刻让三子,唯有商浩然能做。
商子轲不答,忽而指着墙上一幅画,顾左右而言它道:“夫子的画,你仍挂于此,你不恨他?”
那幅画上,画的是山水风光,风俗人情,世间百态,隐隐可看到苍茫,雪鹄,羲瑶三国。
画上有一诗句。
万里山河渺如粟,锦绣风光谁掌尊?
右下角刻印无涯学宫夫子商七字。
商夫子,上代学宫门主,有经天纬地之才,傲视天下之武。他在世时,初初儒门仍是与玄都,真善古刹一般壮大,难分轩轾。他方上台,便着手纵横稗阖,不单整顿了无涯学宫,还造成了若干江湖风云。
甚至隐隐有流言,道牙子之后的玄都显赫强盛,执宰牛耳,却在商夫子一计“乱起宵墙”暗手操控,便使正气峰分家,江湖上多了一个正气门。而且玄都更是埋下了祸根,有了外门,内门之别。
对内,商夫子划分仁政,王道,宗法,井田四部,结束无涯学宫杂乱无章的局面,规范了学术武功的方向。四部分工,互通有无。更有传言,商夫子设有三暗门:无为,教化,任侠。三暗门对应道,佛,墨,其志不在小。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鸿鹄之才,无涯学宫在他手中大兴,生平却做了一件最令人不能信服之事。
商夫子老朽,行将就木之刻,将象征门主信物和同戒交与大弟子…而在此前,却将执掌无涯学宫生杀武权的师之,不器两件神兵授予独子商浩然。
商浩然有大才,夫子大弟子占据大义名分。无涯学宫权力一时有分裂之危。
商浩然脸上出现追思神色,有几分濡慕,几分暗怒,几分不解,几分高傲,唏嘘道:“夫子行事,高深莫测,但有一事,直至我今日仍未能揣测透彻。”
“但我与师兄,不过是理念之争,立场不同,与夫子之事无关。”他难得的流露真情实感,“我商浩然以下克上,算计门主,一局定胜负,连亲生儿子都可以舍弃,江湖上哪个不说学宫道纲失衡,我商浩然倒行逆施,功过非盖棺不能衡定。”
颜伯玉,端木始,冉子牛三人虽是早已听闻此事,此时也是反应各异。
颜伯玉眼神平稳,汪洋不动。
端木始欲言又止,胸有城府。
冉子牛最是敢言,出声道:“师尊雄才大略,师伯其实不能及。”
“稚子之言。”商浩然和颜悦色道:“我与师兄,不过是道不同,理念不同,哪有什么高下之分,他心无挂碍,武力胜我多矣。儒门双峰,缺一不可,仍旧是兄弟。”
他说的极为诚恳,不似伪言。
颜伯玉,端木始,冉子牛,商子轲四人尽皆肃然起敬。
江湖上关于商浩然的风评向来不好。他打压门主,自领教尊之位,端的是大逆不道,徒为逞一己之私,将儒家忠信礼仪廉耻通通抛弃,枉为儒门教尊,不当人子。
商浩然,最是利益嘴脸,俗到极处。
只有他们知道,这位教尊,这个师傅/父亲,实有大才,为了无涯学宫,甘愿受尽千夫所指,只为了商夫子当年一句“儒门可掌天下尊”。
商浩然又道:“至于恨,这世上哪有恨父亲的儿女。”直到这刻,他才终于流露出己身情感。
商子轲看着商浩然慈爱流露的双眼,终于抑制不住心底种种念头,父子之情再起波澜,而后迅速压下。
但他倒也是了不得之辈,捻起三子晶莹如玉,飞速落下。
只见三枚棋子如同晶莹白玉,掷落在棋盘上,顿时起了变化,白玉之上随着商子轲意念变幻,各自形成影像。
一子之上浮现一道身影飘渺如仙,剑骨嶙峋,敛而未发的剑光,惊世骇俗。
一子之上飘出缕缕清圣佛气,一位明王僧人安忍不动,教化敦煌,下有众生顶礼膜拜。
一子之上有一霸者,脚踏日月,身披周天星辰,后有百万强兵,兵锋直樱天下。
这才是真正的无涯学宫的博弈,以诸多势力为棋子敦煌为盘,百家博弈。
商子轲三子甫落,攻守之势悄然已变。
“其进锐者,其退速。独尊之路,不由分说。只是,若是太过强求,只怕会适得其反。”
玄都,真善刹,同为显学中三教。学宫想要独尊,必须先面对这两个老对手。独孤问剑,安忍明王都是天大的对手。
还有苍茫帝国,当年布了一计,竟能腰斩气运之子。智谋,武力,都为天下之雄,不可小觑。独尊的路上,若要求速,只怕无力斩掉这些个乱麻。
加之,这江湖上还有若干不确定因素,例如,正气门,还有即将重现的墨门。
商子轲连轰带打。每一次落子,便是一股势力的缩影,即便是商浩然,失了先手,也只得只能招架。
随着两人落子连连,颜伯玉三人看得佩服不已。商浩然,商子轲每下一子,便是代表一个江湖武林大大小小门派。下得百十子时,棋盘之上已是满是虚影,密密麻麻的一片攻守形势。也亏得两人能将错综复杂的江湖形势都熟于胸中,用得头头是道。
端木始最是通达,出声道:“高潮将至矣”
果真见得父子对弈到深处,每一刻落子,便有一个个影像黯然转淡,离场,退出棋盘,成为博弈的牺牲品。
都道善谋者最是无情。江湖人命,丢弃的不皱下眉头,果不其然。
商浩然一直莫言。失了先手,他一直苦苦扳回局势的样子,将心思雪藏,纵使局势不利,也不曾透露半点,只怕便是为了一举定鼎。
这一点,商子轲也知。但他无可奈何,只能一路到底。
又落了数子,颜伯玉忽然发言:“围城之势成了,胜负将分。”
商浩然以赞叹目光看向颜伯玉:“伯玉稳重,看世事最清。”
此时局势,对他不利。商子轲的棋子化作十面大龙将他团团围死,局势的压抑几近不能喘息。
商浩然依然谈笑:“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落幕,而新时代正打着哈欠醒来。”
他拈起棋子,和声道:“子轲,你以三子压制我,我也当以三子反败为胜。”
他的骄傲,狂妄如斯。
“你虽有十面大龙,但根底却还是那几子。只需破了格局,围城之势,如浮云而已。”
“强者为尊,除了区区数子,余者皆不足以踏足这趟浑水的中心。”
商浩然指点口吻,连连出手。交锋数回,他布于外围的数颗棋子竟然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硬生生拼去了商子轲苦心孤诣布置的大龙中那些边角子。
“子轲,我的对手,从来都不是你,而是这个大势。儒门独尊,唯有迎难而上。或连横,或合纵,远交近攻,那些弱小势力从来未曾获得过话事权。”
“糟糕”商子轲技失一招,已被商浩然觑着了破绽,以毫不显眼的外围小棋子暴起,用同归于尽的做法,要破掉“装腔作势”的十条大龙。
商浩然望着父亲那淡定从容的高大身影,不觉有些苦涩。他终于清楚他的盘算,但似乎有些迟了。
商浩然何许人?布局一定,哪里能轻易破去?
再过得数合,十面大龙已是被悉数打残,双方再度势均力敌。
商浩然智珠在握。
“善天下事者,如搅动江海的渔者。当顺势摸鱼,逆势打鱼,进退皆有距。”
破局面第一子,他分明顺势,指向墨门。
“墨门,看似死灰复燃,余韵不止。但毕竟还是未曾重返。如此,便有了许多操纵的空间。”
墨门遗留的强者,不足为患。
墨门武学,即便重现,也不足为患。
一个圣地,教派,王朝,重要的只是思想,只是道统。
商浩然脸带微笑,说的却是灭人满门,断人道统的恶毒话语。
“道统没了,即便强者,武学仍在,也不过是他人附庸或者孤家寡人。”
思想在,道统在,便能如同无尽之火,薪尽火传,永燃不辍。
墨门虽有一二漏网之鱼,却只是传承了护道之责,而非传道授业之职,故未能苟然残喘,只能寄望于传承再启。
假如操作得当,彻底杜绝墨门思想,也就变成了一滩死水,再无崛起之时,。!
“如若墨门传承让人得了去,但却无人注重其思想道统,当今之世,谁人仍识墨?”
“不过茶余饭后谈资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