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宇缓缓走出笑长老的住处,他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好。
江湖上的隐秘太多太多。他压根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本就已失忆,加上十年的与世脱节更使他注定有许多东西其实不甚明朗。
就仿佛回到当初那个丰都引的困阵中,一切都是恍若混沌的大雾,真实与虚假都分不清。他试图拨开迷雾,但却不能保证拨开迷雾后看到的是不是更真实感的虚幻。他其实害怕,害怕于虚幻与真实的交界线中被两者无情绞杀,落入网中不自知。
他心下有远虑,也不回住处,便趁着这时间在笑长老府邸闲逛,以舒解焦躁。
笑长老在玄都,乃是地位无比尊崇的人物,他的府邸,占地极大,连奴婢仆从也是极多。时值深夜,房舍俨然中,大多人已熄灯入睡。
此夜云多,遮去了月光星光,万籁俱静的府邸中,格外幽静。
杜小宇漫无目的走了许久,心情已渐渐回复。他知晓,没有足够情报的妄自揣测,便是盲目了。
“臭老头的府邸倒是大的很,走了许久还没走了一圈。忒会享受。也只有剑那家伙才这么爹爹不疼,姥姥不爱,就一个山中野人。”
杜小宇吐糟着前行,浑然没有发觉自己已是进了女眷住处。
直到,他的双眼映入一抹白,透心白。
天地如倒垂的大黑铁瓁,夜阑少光。
一抹圣洁得直沁人心的白,一个白衣女子翩然而立,手中雨落神剑蜿蜒起舞。
女子脚踏玄奥舞步,手中剑器化作一缕丝绦,灵巧如蝶,飒爽英姿,煞是好看。
“大饱眼福。”杜小宇闪过迷醉神色,“此真绝世美人兮,教人忍不住攀折了去。”
跹跹舞姿,如清泉洗眼,和风拂身,什么忧愁苦恼,尽皆抛去。
冷冰雨一舞倾罢,收起雨落神剑,却闻得一人抚掌而笑道:“人是美人,剑是好剑,舞可缚天。”
她用的正是缚天之舞,杜小宇曾亲身感受过其威力,是以认得。
“也是个自恃月下品美人的厌物。”冷冰雨听得前面两句,语气轻佻,已是不悦,也不回身答复,径自离去。
以冰凌花的骄傲,自是不会与这等厌物泼货交谈。
“缚天之舞,若你今日用了,败的必定是我。今日之败,冷大美人不想知道真实原因吗?”
冷冰雨停步,回身。
月未朗,星几稀,夜如淡淡泼墨,幽凉似水。
不远处的房舍,拾级的台阶,有一人席地而坐。
“我讨厌,被俯视的感觉。不坐下么?”
杜小宇眼里闪过不远之处的青苔洒然一笑,“我倒忘了,此地太脏,不合你等美人品位。”
随手一挥天一正气徐吐,如缕缕清泉,洗去三尺之外台阶的斑斑污迹。
只有三尺,却是距离。
“委屈冷大美女一坐。”杜小宇语气之间,已显得些许客气。
他此时心境格局已变,以往觉得这女子太过高傲而产生的不快不再萦绕于心。
人再美,在玄都再出色,也不过陌客。既是客,当以待客之道待之。
冷冰雨本不欲坐下,但见他眼里澄明如水,表现出的并不是如言语般浪荡子,反倒有些客气的陌生。
想起他今日的作为,处处别有机心,不似以往般率性随便。
于是便坐下。不愠不火的道:“你的行为暗诡,伪饰假装,怕是魔道功法已起了压制迹象,乱了你的道从心。”
她仍记得杜小宇那日道从心之率性风采。
“你与星辰皆是天赋奇才,玄都中刘师兄,我,张师兄皆有不及。为何自甘堕落?”这一句,她脸上肌肉柔和舒展,已然带上了私人情感语气。
是惜才,或是其他。
她好生厉害的触觉,所言者,虽不中亦不远了。
“道从心,我此刻便不是道从心了么?与天为一符合武道?顺从心魔便不是大道了吗?”杜小宇忽然想起时六龙心魔那一句咆哮。
“本体是时六龙,我便不是时六龙了么?”
“既然这世间只有利益,无正邪,那么,道呢,可有高下?”
“正道功法,魔道功法的区别,其实就是修炼者利用的能量不同而已,并无对错。”
天地如稻田,孕育着各色各采能量。其中分正能量,负能量两大种。
修道者,其实就是对天地正负能量加以利用,摸索手段改造自身,逆天而行。
在修道者刚刚发展的时候,人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踞踞独行,百家交流,并无正邪之分。
其中正能量又有佛光,天一气,正气,佛气,浩然气等等。负能量则有战气,邪气,戾气等等。
但正能量,负能量都可能对心性,心境有莫大的影响。
正气向任侠,天一气向无为,佛气使人生极乐心。。
战气起争斗心,邪气养诡念,戾气令人暴躁。。
“上古之时,修炼的人少,资源却是大把大把,故人人战战兢兢,注重修心。近古时,功法发展的比较成熟,百家争鸣,抢夺资源,争斗心极重,不注重修心。而今古之事则是越演越烈,家族,门派,王朝宰割天下,轮流为尊。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
“天下本无正邪功法之分,唯有人心作祟。”
杜小宇结合所有认知,得出了种种结论。
他体内灭世魔劲响应着他的言语,飞速运转,脑中数次闪过时六龙心魔的那句咆哮,魔气冲脑,一双瞳孔化为墨色,盯着冷冰雨,声音有些僵硬:“魔心,如何不是我心?灭世魔心,天一正心,如何不是杜小宇的道?”
诡言,大大的诡言。邪说,大大的邪说。
这这这…冷冰雨自小便是玄都内门弟子,听的都是正道之言,说的都是人间大义,何曾闻得如此离经叛道的话语。
她一时察觉不对,体内天一诀应激而动,雨落神剑瞬即出鞘:“好强烈的魔氛,好诡异的迷惑,你不是杜小宇。”
她起了怀疑,便即拔剑相向,端的是嫉恶如仇。她出剑之时气血滚腾之中,隐隐的寄托了一丝精神,赫然是接近含垢大完满。比杜小宇胜了不止半筹。
这个将他人吃饭说话的时间都用来修行的女子,果真是极不简单。
杜小宇受了她的动作一激,体内天一正气受到感应,像是吃了鸡血一般,汹涌澎湃,鼓荡于周身,如潮水一般令人惊骇莫名,一股脑儿涌入双眼之内,化作一八门金锁阵。
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八门生生不息,一切尽皆困顿其中不能动弹。
只见杜小宇双眼各自流下一淌黑血,如墨般浓稠。眼内天一正气裹住一团魔气直冲内俯,止于命门檀中。
若是修为高深到达了一定水平,便会看到这一团天一正气化作一八门金锁阵,紧紧锁住一团魔气,魔气内中,则有一魔种。
魔种为人形,似一个缩小版的真人活蹦乱跳,别具灵性。
杜小宇以传音入密之法对那魔种道:“时前辈,切不可再生折腾,你我已达成协议,你若一再反复,趁我灭世魔劲未稳之虚做手脚,我便豁出去,或把你交还时家,或请人出手灭魔。”
那魔种竟是生的一副时六龙模样,甚至还具有个人思维。他那缩小n倍的面容紧绷着,咆哮道:“我是魔,魔便是无所顾忌,焉能受制于人。我与本体并不同!!”
竟是时六龙心魔,他已入了杜小宇体内。
杜小宇气定神闲,声音老神在在。“时前辈勿忧,杜小宇自有诚意,我欲将前辈困于命门,便是给前辈的一个底线,如若杜小宇有了暗诡,前辈反扑之下,不顾一切击我命门,我必死无疑。”
…
时六龙心魔一时默然。最后蛰伏起来,终于没有动作。
连命门也能交于人手,不皱一下眉头。这等心性…或许算不得信人,但却有几分希望。
杜小宇安抚心魔,拭去两淌墨血,对冷冰雨道:“近日练功太过急躁,出了毛病。若不是冰雨,只怕我已走火入魔了。”
他现今的说谎技术极好,对笑长老与冷冰雨都是七分真,三分假。
冷冰雨心中不大相信,她的感觉极具灵敏性,刚才那股气息,分明不大似杜小宇。那是真正的魔,纯粹的魔,而非杜小宇的道魔双修。
而且杜小宇太多前科,狡猾异常,她本能的不相信。
杜小宇见她狐疑目光,摆了摆手,朗声说道:“何必纠结这些,武道不过是人生的附庸,魔道、正道之争,更是无谓。”
“我且问你,你人生所追求的是什么?”杜小宇谈笑风生,三言两语便将话题悄然转移。
冷冰雨怔然不动。
她的人生其实极为单调。自小便被玄都收养,因资质惊人,而被当做种子培养。学的是正道意气,受的是驱恶扬善的熏陶。武道,几乎成了她生命中的一切。她修的是冰雪属性,人生也如同那冰雪一般单调无华。
人人只识得傲雪凌霜的高洁,如何能懂那抹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玄都养我育我,为玄都匡扶正道便是我的人生。”
她直视杜小宇,一双眸子仿佛雪绒,握了握手中那柄同样孤寂如雪的神兵,缓缓说道。
这一番话语,是她自小便镌刻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信念。为何,这一刻,在杜小宇那离经叛道的言论面前,显得有些颤抖,甚至要握剑来坚定自我。
他的话语,似是异于常理,满口胡言,却有一股譬如謫仙人的摄人风采,虽是离经叛道,却不是誖论。
这股气势,教人站不稳阵脚。
杜小宇心里连呼好险。时六龙心魔之事若是泄露,可是牵扯甚大,大得他惹不起。刚才时六龙心魔利用他灭世魔劲未稳,趁着心神不一之时侵入他的识海,欲行鸠占雀巢的举动。若非冷冰雨拔剑相激,他只怕便中了招儿,好生麻烦。
但他的奇怪举动,却也起了冷冰雨的疑心。偏偏杜小宇还得借助心魔时六龙的威势,狐假虎威一把,让冷冰雨思维受摄,无暇它思。
果真是成也冷冰雨,坏也冷冰雨。败也时六龙,成也时六龙。
杜小宇当下硬着头皮,拉着时六龙心魔留下的虎皮作大旗。
他略微拉起嗓子,脸上肌肉线条越发分明,目光炯炯然,使人有高屋建翎之感。
“为玄都那是责任,而非你人生的一切。你的人生何止武道,何止玄都?”
杜小宇手中绽起莫名光华,电光瞬闪,周身充满虚空造物般炽热的气息,好生华美。
他摊出双手,手心向上,左手上方天一正气化作一条通体湛蓝的鱼儿,柔顺如尾豚,畅游虚空;右手上墨色灭世魔劲风卷残云的生成一条墨色鱼儿,凶悍若虎鲨,巡查领地。
半罡气化。竟起了这般奇妙的变化?
冷冰雨有些失神,在境界上她虽领先杜小宇半筹,但实力上他却把自己远远抛开。但这却极其不合理,哪有人含垢阶段便能掌握命匣期才能施展的绝技??
杜小宇把她的变化尽收眼底,这位月白美人轻轻缅起嘴唇,雪澡洗过的亮白贝齿上下纠结。
这般风情,似有万千蚂蚁啃咬拉扯着杜小宇心脏,哪堪忍受?
这个气血方刚的男人,已然不能忍受,一把扯开自身上衣,露出炽热的身躯,全身毛孔尽情的吮吸着属于她的气息,清凉似水,浸润着他苦苦控制的气血。
他犹似不满足,撤去手上的罡气,拉起冷冰雨玉手,放在他胸膛之上。
!!!
胆大妄为,唐突佳人。
冷冰雨的脸蛋瞬息涌上抹抹绯红,似染缸里出来的布帛般鲜艳。
尤物,艳美不可方物。
放肆,大大的放肆。
冷冰雨娥眉气的发颤,目光如刀,怕是要把杜小宇绞杀千万次方能稍稍气消。气急败坏。她意欲收回被轻薄的手,却被杜小宇死死按着在那滚烫火热的胸膛之上,不能移动。
美人更是怒极,张口欲骂。
杜小宇神情却是丝毫不变,他把冷冰雨按在胸膛上手一压,更是紧了几分。
“不可思议是吗?含垢修士拥有命匣能力。”杜小宇压下那股自心底勃发而起的窃喜堂而皇之地欲盖弥障道:“你且细细感觉你所触摸之处。”
冷冰雨诧异了那么一刹那,只觉所触摸的除了男人那不算十分健硕的肌体上独有的体温很是滚烫,她的脸颊也绛红得似醇酒,耳根子不停发热。
再欲开口停止这低俗玩笑的同时,终于感觉到,
杜小宇骨骼之内,灭世魔劲滚腾如浪,惊骇莫名。
天生造就的魔骨。
杜小宇放开冷冰雨玉手,在冰山美女那吃人魔虎般的目光中淡定穿上上衣,然后假惺惺的告了一声唐突之罪云云。
冷冰雨绛红脸色也渐渐散去,但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当中,却多了不少杀气。只怕仇恨值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杜小宇饱览那娇羞到暴怒的小女人变化,又自顾自地说道:“天生魔骨对吗?正因为这身骨头,我所修习的魔道功法,比玄都的天一诀还要厉害。以致于在我仍在含垢境后期之时,得以提前一窥先天奥秘。”
“因为生有魔骨,所以提前接触命匣,也因此有走火入魔之忧?”冷冰雨结合所知,倒是信了几分。
杜小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虚晃几句,便将话题偷偷引到命匣境。
“何为命匣?命匣即先天。修士所修,不过是观摩天地规则运行而成道。所谓命匣,其实便是打开存在于人体中先天所生的命匣,引命火煅体,烧去种种糟粕,而类天地。而为了使命匣修为达到极致,其中有道从心者,修有情道,道只是次要,以本心为主;又有心从道者,以天地大道洗炼内心,使得几身性格更近于无情道,顺从于或佛魔正邪道儒等等各自法门。”
“此两种做法,各有所长,并无高下。人心依旧是人心,利益为上依旧未变。”
他又看向冷冰雨道:“你之所以输于我,其实与那招半罡气并无多大关系。只因你长期修炼冰寒属性,而导致被冰雾遮掩了道心,心境未曾澄明。你的人生,不止扬正,不止玄都。你的情感,仍未找到寄托。以致你的武道沉沉,缺乏一股灵性,在半罡气之前自然不能挥洒自如,坚持到我力竭。”
“极情于武道,方能成就命匣。若无心,武道亦是死物,唯有寄情与其中,极情于其中,方能迸发出更精彩的活力,点燃命火,洗淬自身,晋升先天。”
无心剑,如何杀敌制胜?
冷冰雨听着杜小宇的分析,只觉得微言大义,越听越是惊醒。杜小宇所说,她修为未到,未曾听师傅说过,但以她接近大完满的修为以及最近修炼时隐隐捉不住如何更进一步的灵感,已是感觉到他的语言极是正确。
她看着这漫漫黑夜,墨染的天空竟似就要压下来一般沉重,看着眼前坐而论道的少年,乌发飞扬,好不洒脱,知觉不免有些失调。
夜如凉水兮心微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