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遇与杜小宇又谈论若干关于江湖,关于门派,家族的事情。
“小少爷,”却是方才服侍时三少中的一位仆从门外求见。
时不遇神色有些凝重:“三叔出事情了?”
那仆从步履从容走进议事厅,先向时不遇鞠了一躬,又隐晦的望了一眼杜小宇,得到了时不遇示意,方平静的道:“三少的情况与以往不同,很是严重。”
遇大事仍面不改色,很是与众不同。
时三少的别院依旧芳草凄凄。可是别院的主人,时三少,却在遭受着莫大的痛苦。
不久前,他还如婴孩一样沉睡在茧内。可此刻,茧还是那个茧,却显得支离破碎。他脸上未老先长的皱纹,不知何故,在短短时间内水肿了一般。肿大的皱纹,正像一条条蜈蚣蛰伏在他的脸上,其貌可怖。
他的心脏位置,本是吐出一缕缕蚕丝,自缚成茧。但此时,他的心脏处却在吐出白丝的同时,冒出滚滚的黑气。黑气与白丝仿佛天生的仇敌。白丝在结茧,而黑气则在破坏茧,导致用作自囚的茧,有了破碎的迹象。
“魔气”杜小宇喃喃自语,道魔功法并修的他,对这黑气有着敏感的触觉。
一向镇定的时不遇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字一字的道:“想不到这一次的发作竟如此棘手,这严重程度,前所未有!”
他骤然不发一语,低头苦思。
足足一盏茶之后,他缓缓举起头来,走向杜小宇,以单膝跪地,郑重道:“小宇,三叔的命,危在旦夕,是生是死,已然掌握在你手中。时不遇求你一救我三叔。”说罢重重的在地上扣了一首。
杜小宇慌忙跪地,同时扶起时不遇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事因我而起,有需要帮忙的,杜某虽不才,也定然义不容辞!”
时不遇直立而起,又对方才禀报那仆从做了一揖:“福伯,还得请你老人家亲自走一趟武库,取来正气心经。”
待人处事,尽显古君子风范。
那仆从被时家委以重任,照顾时三少,其实正是时家重要心腹,素来稳重,遇大事而不起波澜。他与时三少同辈分,被上任家主赐名时福,资格之老,连时不遇也要礼敬三分。
时福纵然以淡定著称,闻得正气心经,也犹豫了片刻,不见有所行动:“正气心经事关重大,老奴不敢做主…”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时不遇手一挥,厉声道:“你当然不敢做主,父亲与二叔不在,三叔昏厥,时家当代,我为嫡子。此事,便由我负责。去吧!”
时不遇又转身喝退了那老仆,又向其他仆从交代了若干事宜,其行事似雷厉,如风行,有大家之风,关键时刻拍案叫板,处事果敢,令人心折。譬如古君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细碎处稳定人心。
“是!”时福听闻,没有再迟疑,立马去取正气心经,他的身影临消失前,还加了一句,“小少爷长大了。老奴此刻,便是死了,心底也是安慰的。”
时不遇不做回应,又吩咐了若干事情。然后转身对杜小宇道:“小宇,正气心经与你所修天一诀,乃是同源。待福伯取来正气心经后,你闭关三日,初步融汇之后,便随我与福伯去请一人。救三叔,你是主力,他也不可或却。”
“请谁?”
“请一神仙中人。”时不遇说此话时有几分玩味的意思。
苍都,苍茫帝国的帝都。
苍茫帝国建国已然近千年,底蕴之丰厚,积累之强盛,尽数体现在苍都的雄伟之上。近千年的积累,耗费十数代君主的打造,堆彻出眼前千年雄城。
占地不知方圆千百里,厚土夯打而出的城墙,覆压三千里,笔折蛇行,有如口尾相衔的盘龙,厚实黝黝的墙砖,散发出固若金汤的气息。
城墙包围之内,居民区、商业区、娱乐区井然有序,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把巍峨皇城坐拱其中,一如诸天星辰环绕一颗蒸蒸日上的中天日,这种手段如仙家手笔一般。
时不遇虽是风尘仆仆,人却丝毫不急,他仍有闲情向杜小宇解说道:“苍都之雄,尽数体现在这副‘如日中天’的格局矣。众星环日,何等风采,加上皇城之内,宫殿排布,暗按三垣二十八宿星数。以紫薇帝宫,太微后宫,天市诸王子宫为里,又有角、亢、氐、房、心、尾、萁、斗、牛、女、虚、危、室、壁、井、鬼、柳、星、张、翼、轸、奎、娄、胃、昴、毕、觜、参共计二十八星宿为皇亲国戚宫殿,外围又引申三十六,七十二天罡地煞之数为宫女宦官居所。加之皇家武学苍茫殒星诀可接引诸天星力,若有外敌入侵,甚至能以皇城苍都为格局,引来诸天星力,借天地伟力,何等大敌,也化为灰灰。这种雄伟,这般巍峨,这些手段,王室风范尽显。掌天下权,卧美人膝,翻手覆掌间,便是光明黑暗之隔。”
杜小宇暗暗吐了一口气道:“此刻方知自身之渺小呐。”
时福在一旁又加了一句:“这世上,又有哪个势力是易与?玄都八景、万剑冢,学宫大学殿,还有真善古刹,罪恶门等等,通通都有自己的凭借。没有固若金汤的一切,哪有今日底蕴与传承?”
杜小宇眼珠转了几圈,没有接下去,反倒问了一句:“我们不是要找的那位神仙中人,还没到吗?”
接着,他又是缅起脸,笑着说了一句:“对于时大哥所说神仙中人,我可是兴趣很大哦。算算时间,救了时前辈之后,我也得回玄都了,在临行前,能见到一位神仙一般的前辈,我可是很期待的。”他的笑容,很真,很腼腆。
时福带着时不遇,杜小宇两人左拐右转,穿过商业区,娱乐区,来到人迹较少的达官贵人区,最后停在了一座府邸的门前。
杜小宇走到门前镇府石狮子之间,抬头细细观察着神仙中人的府邸的高深莫测,只觉得一方牌匾之上五个字晃眼得很。
“光禄大夫府”
这五个字有迷人的魔力,使杜小宇的目光久久不能转至他处。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一只慵懒的手端着一方砚台,轻轻一抖,乱墨跳珠,沁近宣纸,开出朵朵繁花,如冬梅,或如秋菊。一支朱毫笔,执笔挥毫间,行云流水中写出“光禄大夫府”五个大字,这过程极美,如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
“有趣,这种修为,称为神仙中人也倒是不算辱没。”杜小宇甩了甩头,摆脱那种精神上的刻印的影响。
不多时,府邸紧闭着的大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仆人,对三人道:“三位,我家大人有请。”
视野的焦点,再度聚于时不遇。他拂了拂衣袖,作了一揖:“烦请老伯前面领路。”他的表情淡定而沉稳,丝毫不见慌乱。他走在前面,时福与杜小宇亦步亦趋随在其后。
说是府邸,倒不如说是别苑。
未见其人,先品其品位。杜小宇一路随行,穿过浮廊、假山,浮廊流风,花茸飞絮,假山雅致,小桥流水。一路所见,美不胜收,尽显文艺气息。
老仆伛偻着身形,领着众人来到客厅前:“大人就在内中,老奴先行退下。诸位,请。”
甫进客厅,便见中央置三足香炉,炉内焚起檀香,致厅内香烟缭绕,香气四溢,使人精神振奋。香是瑞脑香。状似云母,色如冰雪,质地纯净,熏燃时不仅香气浓郁,且烟气极小。
客厅主位上,坐着一人,缓缓品茗,看那姿态,举重若轻,安之若泰。
客厅不算小,若只容一人难免有些空荡的感觉。但,独此人则不然。只因他的风采,已然填满整个客厅。
他是一个书生。一袭紫色儒袍长曳而下,胸挂容臭,左挂佩刀,右配戒剑,经典的儒家门人打扮。他的气质,却是独一无二,晔然如神人。华丽,悠然,雍然自若。远远观之,便觉似有一口大日普照,但教人感觉无比煦和柔然,忍不住想亲近,聆听其教诲。
好一个大日鸿儒,端的是神仙中人。
杜小宇依稀记得独孤问剑介绍儒家门徒时的评价。
“儒者元神朗沏,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平素内敛不能见,唯外放时可见之。此之为腹有诗书气自华。”
此人修为,只怕也是谪仙人。纵苍茫帝国也以客卿国士之礼待之,拥光禄大夫虚职,为掌议论之官。实际上乃无涯学宫的肱骨之一,鸿鹄大儒——商浩然。
商浩然见得三人走了近来,一手捧茶浅酌,一手把玩着胸中容臭,从容接过三人行礼。
“玄都杜小宇,色名与你的少年意气同样远播。竟有外门弟子肯助你时家,趣味趣味,时六龙果真命不该绝。”
商浩然所说,露骨非常。敢于以这种口吻直呼时三少名姓的人,已是不多。敢于在时家嫡子与心腹面前如此作态的人更是鲜矣。
时六龙虽残,犹是一颗定时炸弹。若有人能逼迫时家破罐子破摔,走火入魔的时三少,将是江湖的噩梦。
毕竟,入魔的疯子比理智的人恐怖千万倍。
但,眼前之人,却敢捋虎须!他的门派,底蕴不下于时家;他的身份,不亚于时六龙时三少;他的实力,更是有着居高临下的资本。
气氛一时,凝滞。饶是感觉此行不易,饶是以“神仙中人”的称呼暗讽着商浩然对利益的追逐比俗人更俗,对此行已做了相当准备。
时不遇仍是被商浩然直至心底的冷峭吓得冷汗沁背。即便屋中檀香也不能改分毫冷意。
杜小宇默然。
时福不做声。
只见时不遇洒脱一笑,举手抹去额上细汗,满面春风之色:“倒是让前辈见笑了。”
他大胆坦言自己的失礼,这样的气度不止杜小宇,时福,便连商浩然也是极为赞叹。
时不遇絮絮而谈,玩味一笑:“前辈欲欺不遇稚子乎?若是如此,面对谪仙人,不遇唯有束手就擒而已。但,前辈若真欲谋大事,无我时家,能成事否?”
他声音响度又是提高了三分:“前辈欲谋之事,比我时家,难度只怕不遑多让。欲行大事,须有觉悟。一着不慎,便万劫不复。昔日墨门,世之显学,气运昌隆,世人只知钜子而不奉儒道。可如此显赫的派门,不也是敌不过世家、儒道佛的共同打压而致一朝坍塌。难道儒门远超往昔墨门?可怜墨门道统,可是直至此刻才在罪恶门手中重现于世呢?这一前车,前辈真不知否?”
其言如斩钉,其语似截铁,俯掷有力。他直视谪仙人,赫然是以威胁对威胁,以恶言对恶言。
竟一时无言。
商浩然显得云淡风清,轻嗅着容臭香囊,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固然如此,但时家的诚意,我仍未见得。徒有口舌,岂是正理?”
时不遇听闻此言,眉梢为之一松:“时家的诚意,自是非虚。”
他做了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动作,单膝跪地。
时家的嫡子,未来的家主,身份之显赫,当世罕见。
此刻,丢下尊严,舍弃脸皮,以身触地,以身俯地,欲行扣首之礼。
“使不得,使不得。”商浩然终于变了颜色。
时不遇不依,硬是要跪。
“不遇此生,最是看重情谊,三叔之恸,武道断臂,加之走火入魔,可谓生不如死。为人子侄者,不思孝悌,不当人子也。前辈若助我,不遇有生之年,当以赤诚待之!若违此誓,天地共诛之。”
这是他第二次以道心起誓,双眼欲湿,明显动了真情。
杜小宇心下戚戚然。
时福在时不遇单膝下跪时已是慌忙跪下,听到此言更是哽咽道:“商大儒,老奴求你了,。!”
老人家拼了命似地磕头,额头已经满是鲜血,好生凄惨。以他的身份,本与商浩然同一时代,虽是家奴出身,但时家待他不薄,武学修为也是不差,有着过人的骄傲,如此动作,也难为了他。
“使不得,使不得。”商浩然暗运真力,扶起时不遇,“时家有子如此,确有六龙兄当年雄风。此情不到商某不动容。今日你若跪我,只怕他日变为儒门,时家兵祸之由。六龙兄之事,商某当尽力而为。方才作为,不过是试探贤侄之举而已。岂可当真?”
接着,商浩然又是亲自扶起时福,以衣袖为他抹去额上血痕:“此真忠仆也,今日商某衣衫污得其时也。”
待时不遇二人收拾仪容,商浩然方对外高呼:“速备上等宣纸,吾要作画。”
只见那老态仆人端来一方宣纸,横铺于主桌,然后退下。其中并无笔墨砚。
“诸位稍待。”
但见商浩然徐正衣冠,气定神闲。有华光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华光之耀眼,譬如大日,可烛霄汉,但被他控制在厅中尔。
他左手握佩刀,右手取戒剑,叶然如神人。
“佩刀名不器,戒剑为师之。浓墨泼尽大写意,一刀一剑书浩然。”
以刀剑为笔墨。不器刀,师之剑谱写出瞬息华光,如同瀑布一般洒入宣纸之上,变成一幅画卷。
画中,不过一刀一剑交叉而已,但却有一股别样浩然气,扑面而来,朗朗不可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