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坞墙上绘着巨大的浮世八仙图。
金与红大肆涂抹妖仙****的荒诞景色,****的妖女骑着口中喷薄火焰的妖兽在青湖里出浴,古铜色皮肤纹着满脸繁复黑色花纹的人族拿着火把与木杖,穿越茫茫雪原与浩瀚的森林,登上最高的悬崖眺望天苍鸟含着鲜血的嘶鸣。神族吹响宴会的号角,张开手臂,一手带来星辰,一手带来日光。神圣的骨骸上,正慢慢冒出鹅黄色嫩芽。
正堂软垫上跪着一个女人。
梨花坞最不少见女人,却没有任何一个如她般雍容高贵,也再没有人比她宁静淡雅。
她挽着高高的发髻,脸上化了戏文里敷厚厚****的那种妆,眼角都点绛了一抹淡淡的绯红。她有一双跟决明很相似的眼睛,都那么温和而内敛,寂寞而勉强,虽然她眉眼已苍老,风华却不减当年。
她低眉顺眼的跪在榻前,一手奉一盏形似带托茶盏的香笼,另一手遮着宽大的垂下来的长袖。香笼里袅袅的白烟从覆以镂空内盖逸出,女人拿着这香笼,慢慢一寸一寸在木兰青缎裳上均匀的摊开,让香薰的味道一点一点渗入眼前的衣裳。
决明何等身份,见到这个女人却恭敬的行礼:“梨花夫人万安。”
梨花夫人淡然的一笑,也并不觉得受之不恭,反而颇有长辈对晚辈的处之泰然。她摆摆手道:“掌门客气了,我并不是江湖人,掌门大礼,我受之有愧。”
决明道:“论辈分,您总该受这一拜。”
梨花夫人也不再计较,默默将香笼放到一边,伸手一拂,道:“坐。”
决明微微欠身坐在下首。
梨花夫人手指轻轻翻覆,极度优美的伸手取出茶杯,将两个青釉瓷杯翻过来。
那杯青如天白如玉,淡青色为主,玛瑙入釉,杯身蝉翼纹,芝麻支钉釉色饱满。
梨花夫人素手提壶,叮咚茶水泻入杯中,普洱馥馥香气立即充盈鼻翼。
她恭谨的将其中一杯双手奉上,决明也仔细的双手接过以示尊重。轻品一口,齿有余香。不禁赞叹:“花是扬州种,瓷是汝州窑,果然不负盛名。”
梨花夫人温和笑道:“天下之瓷以汝州为魁,自当以好瓷敬君子。”
她提起茶壶,给自己也斟一杯,道:“你似乎是很久没来了。”
决明握着杯子,垂下眼睛:“竹家正是多事之秋。”
“是啊,”梨花夫人柔和的笑笑,“一直都是。”
决明目光移到她身上:“你放心,他下来,你就可以回去。”
梨花夫人苦涩的摇摇头,道:“我已经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那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人了。“现在我只要知道你好,就可以了。”
决明微微沉默。
梨花夫人笑了:“怎么?你总不会只是来喝茶的吧?”
她垂下眼睛,加了点香料,“做我们这行的,就这点好处,每天看遍天下面孔,总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除了这些,我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
决明沉默一会儿,开门见山地:“最近京城有什么异动吗?”
梨花夫人加香的手指微微停顿,抬起眼来,沉默一会儿问:“你指什么?”
决明道:“竹家发现了一具女尸,一具带着香气的女尸,您应该比我更清楚,那香气是什么。我只是想请教一下,七天之内,京城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竹辉又为什么会被灭门?”
梨花夫人放下香夹,半晌微微叹息:“没错,最近京城里,确实太香了。”
她转过头来,淡漠的眼睛望着决明,话锋一转问道:“决明,你可曾听过一个传说?”
决明问:“什么?”
梨花夫人道:“骨氏。”
决明苦笑:“对于竹家来说,这个名字并不是一个传说吧?”
梨花夫人道:“可是对于老百姓来说,它确实是。在很久以前,这个民族就充满了传奇色彩,他们世代远居荒漠,并且身怀异香,对他们的猜测众说纷纭,不久城里就开始谣传骨氏古城里埋藏着巨大的财宝,但骨氏随沙而居,以天生异香感知族人,非如此,不得入骨氏。渐渐地,不知是谁开始传说,吃骨氏族人的血肉便可以获得异香,找到古城的入口,找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决明皱眉道:“可这只是谣言。”
梨花夫人笑了:“也只有竹家才清楚这只是谣言。”
决明沉默。
梨花夫人道:“你们跟骨氏之间有过契约吧?按照契约,骨氏永世不得踏入京城。但是实际上,骨氏的人可能很早就入京了,据说几年前他们的圣女叛逃离开了大漠,并在中原诞下少主。这么久了,她身上异香难掩,难保不招祸患。”
决明震惊:“你是说,这次的那具女尸...很有可能就是圣女?”
梨花夫人:“这些日子,骨氏的动作突然频繁了起来,接着就出现了屠杀二十八家的事——能让骨氏复仇至此的人,肯定不是普通族人。但无论是不是圣女,这都会成为骨氏入侵中土的一个理由。二十八家的尸体你检查过了吗?”
决明道:“切口整齐,像是一人所为。”
梨花夫人震惊,手中茶杯摔落,茶水溅出来。
她喃喃道:“天谴!“
“——是那个人!他已经踏入中土了吗?”
决明还想细问,突然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巨响,一阵男人的辱骂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一个少女推门进来,附在梨花夫人耳边说了什么,吴才就站在门边,向决明递来一个询问的目光,决明微微点了点头。
梨花夫人对那少女道:“你去处理。”
少女恭谨的点头:“明白。”
说着,就退出去,吴才紧随其后。
两人也不敲门,直接破门而入。
一进门,一股子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原来这屋里的就是方才梨花台上那几个药味浓重的人,只是这些人个个虎背熊腰,并不像常年抱病之人。
吴才打眼一看,屋里八九个姑娘,有两个站在墙角,其中一个雪白的脸上有一个明显的五指印,而另一个缩在墙角哆嗦着啜泣,看不清脸。其余的都花红柳绿的围在几个大男人身边,那几个男人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豹纹袍子,他们之间搂着女孩儿腰的,抱在腿上亲嘴的,毫无顾忌,尽是流氓之态。
正当央对着门的是个额上纹着青面鬼的男人,他大喇喇的把两条腿儿搭在桌子上,怀里搂着个媚眼如丝的小娘们儿,正好整以暇的睥睨着吴才这个不速之客。
吴才做事一向圆滑,当即赔个笑脸,道:“这样风雅的馆子,大老爷何必动怒?一则伤了和气不说,重要的是要扫了兴致才是大大的不值得。”
青面鬼纹鼻孔里冷哼一声,嗓门很大:“扫兴?扫谁的兴?”说着,很色迷迷的在怀里美人儿的胸脯上狠狠抹了一把,道:“你哪只眼看老子扫了兴?哦,怎么,是扫了大爷您的兴?”
然后就猛地变了脸色,他霍的一脚把桌子踹翻,桌子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摔得稀烂,女孩儿们都吓得惊叫起来。
吴才一向不想惹事,话里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跟过来的女子看出尴尬,忙道:“这位是竹家掌门的大管家,坏规矩事小,伤和气事大...”
“竹家?”青面鬼纹皮笑肉不笑,“管你猪家狗家,敢讨老子的没趣,老子阉了你全家!”说着便真的握了刀要起身。
大家脸色都一变。
刹那隔挡的墙板猛然破裂,一柄长剑带着虎啸龙吟穿墙而过。青面鬼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银白剑刃就刺穿墙壁横亘在他左肩上方,倘若他起身速度再快个一秒,那么这有破墙之力的一剑,恐怕早卸下他半个肩膀了。
青面鬼纹措手不及跌回座位里,他身边一少年蓦然回手,几乎就是同时,他鞘中间飞出,寒气在刀上泛出,以同样一招一式回敬给墙壁那头的决明。
吴才不禁心中暗叹这少年剑法凌厉。
原本这少年就坐在青面鬼纹身边,他是唯一一个没叫姑娘的,只一个人默默地在一旁喝着清酒,就像一道融入空气的影子,以致从进门至今吴才都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然而刚刚少年这势若雷霆的一剑,显然是剑道中的好手。
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连串的木履声,两扇门同时被拉开,身穿纹仕女图八重衣的女人走近决明的包厢,不禁被眼前局面吓了一跳。只见决明一只手举杯,他正悠悠的喝着茶水,另一只手握着的剑半个剑身已在墙那边,而另一把剑从那端刺过来,剑刃恰好就停在他左手边。
梨花夫人眼里带着笑意,悠然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挥挥手,对门外的女子:“这里没你们的事,下去吧。”
决明夹在两道寒光之间,面不改色,抬手将空了的茶杯放在左手边的剑尖上。
收剑,站起身来:“我想知道的都已知道,看来夫人还有家务事要处理,在下不敢多做打扰,告辞。”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梨花夫人叫住他。
决明缓缓转过身,梨花夫人垂手静坐着,目光如炬地:“你身边的那个孩子——看起来跟你很亲近?”
决明沉默着没有回答,他不明白梨花夫人突然提起忘川是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躬身道:“如果夫人还是觉得忘川失礼,那么我说过我会代为赔罪。”
梨花夫人摇摇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
说着,她面沉如水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卦,安放在桌前。
决明拾起来,看着上面忘川的名字与下面的内容,不禁面色一沉。
梨花夫人轻声道:“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