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到京城的第一天,京城下着很大的雨。
他刚到京城,就去查看了尸体。有琴之将尸体保留,并送回京城保护,希望能留下一点线索。决明到停尸间去,一推门,寒气逼人,每具尸体都装在帆布袋里,即使如此,那浓郁的像瘴气一样的香气还是刺鼻。
吴才一一打开帆布袋,决明逐个检查了伤口。
切口光滑,方向一致,深浅都相似,且每具尸体上只有一处,是一招毙命。
决明皱眉:“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分二十八地作案杀人灭门的几率是多少?”
吴才问:“掌门怀疑这是一人所为?”
决明道:“竹家剑法,但是很古老的一支,已经失传很多年了,现在会这支剑法的人都应该在棺材里了,而且每个切口大小与深度都几乎一致,除非是有熟悉手感的同一个人,否则做不到如此精准。”
吴才问:“什么人...竟有如此神力?又跟二十八家有什么仇,竟屠杀满门做到这一步?”
决明将尸布盖死,目光深沉的:“我们得去个地方了。”
梨花坞是全京城最大的妓院,也是唯一一个建在城外的妓院。
梨花坞的梨花台在南北两国间都很有名气,不只因为琴瑟软语,也不只因为佳人一舞,更是因为梨花台一观所要付出代价。按照梨花坞的规矩,想要看美人倾城一舞,首先要付千两白银,但是这些银子仅能让你获得一个座位,入座之后会有人为你系上丝带遮住你的双眼,一直到表演结束你都不能摘下丝带。
而如果你想非要亲眼看这倾城一舞,那么就可以摘下丝带,表演结束之时,自然有人来取你的眼睛。
这规矩确实怪,想想谁会为了一场舞挖掉自己的眼睛呢,可是千金一掷为红颜的事,也并不是没有发生,反而可以说络绎不绝,这怪规矩不禁没有让人望而却步,反而让人更好奇那舞女的神奇之处。
只是,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她的舞姿,而见过的人都已失去自己的双眼。
从此,只有一群没有眼睛的人用一句“无以言说”传说他们看到的惊艳绝伦。
隔着落地式棂格窗依稀可见草本植物素白的小花,灿烂的阳光穿透镂空的窗,在半空中形成浮动的光格。素净的高墙里庭阶寂寂,踩木履的少女提起九重华衣的裙裾神情恭顺的来回穿梭,没有人说话,只有轻便的木履在青石板上咔哒咔哒的响着。她们或捧着盛荔枝的琮,或手执蜜饯与茶壶,倘若你从她们身边经过,便可以看到她们袒露着妙曼曲线的素白脖颈,嗅到她们头发上馥郁的白檀香气。
美女如云,多美好。
简直是女性气息与男性荷尔蒙爆发的地方。
忘川睁大着眼,一眨不眨的:“这就是视察民情啊?”
决明握着杯子,轻咳了一声。堂堂掌门人出入风月场合,说出去那可是个大新闻,他可不想引人注意。
忘川环顾了一圈,煞有介事地:“公费****...”转过头来,“原来当掌门是这么好的事啊!我也要当掌门!”
决明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闭嘴!”如果不是有特殊原因,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进出这种场合吧?
忘川捂着大脑袋小声嘀咕一声。
这时看台上的烛火骤然熄灭,身材袅娜的少女走上前来,端着盛丝带的托盘,将丝带一一系在客人们的眼睛上。
鱼梁浅一直很安静,只有忘川一直在问为什么要系带子。
一时间再没人说话,一片寂静中,忽有箫声,呜呜咽咽,像是从水涧飘出来。
舞台周的水池里金色的莲花旋转着盛开,花蕊都是细小的燃烧着灯芯,灿烂的光芒照亮了舞台。琴声骤响,只是一个音,却绵延许久不散,‘哗’的一声,十数条红色纱带从天而降,一个女子踏着红纱,宛若鸿毛般,轻轻的落在了舞池中央。
一瞬间,倾国与倾城。
只可惜,在座者,无一人可见。
决明本不是为佳人而来,他不关心舞池里人的美丑,也不关心表演是否精彩,他只关心在座的客人。风月场总也是英雄地,人一多,口就会杂,就会知道些外边人不知道的事。
决明的手轻轻放在茶杯上方悬空着,茶盏热气轻轻氤氲他的掌心,他皱着眉头微微转头。
他在嗅,在嗅那种香气,只属于骨氏的香气。但是他并没有找到那种香气,他只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药味熏天,想必是常年抱病之人。
忘川坐在他身边,像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
薄薄的一层丝带遮住了大部分视线,却还残存了一点点模糊的影子,这种似是而非的的感觉最是磨人,他只能看见一个人影在舞池中央晃荡,却看不到人的模样,好奇心无限的放大。
他想在座这么多人,他偷看一眼应该不会有什么吧?
他贼贼的在心里笑笑,两指夹住丝带,轻轻掀开一只眼。
‘铮’的一声,就在他掀开一角的那一刻,一根筷子不知从何方笔直刺出,快如箭矢,直刺忘川的眼睛。
忘川直接吓傻了,决明霎那间起身,伸手一杯茶泼出去,握住茶杯迎向那筷子。筷子受到茶水阻力,降低了速度,但还是狠狠地刺穿了茶杯,正卡在茶杯中间。
忘川吓得手脚发软,从椅子上摔下来。
在座一片哗然。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从空中飘来:“何人敢坏我梨花坞的规矩?”
决明微微侧身,一甩下摆,报上姓名:“竹家竹决明,无意打搅。”说着,他指指眼上蒙得好好的丝带,“也并没有坏了规矩。”
那女声冷冷地:“坏我规矩的是你身后那个小子!”
决明微微诧异的摘下丝带,看到忘川脸红着低下了头,不禁怒地想给他两个大耳光。
他忍着,客气的对那女人:“鄙人管教不严,如有冒犯,鄙人定当亲自致歉,还望贵院不要与小孩子为难。”
那女声道:“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就得受罚。”
她厉声道:“来人,将那孩子的眼睛挖出来。”
忘川从地上跳起来,大骂:“你们神经病!我们花了钱,凭什么不让我们看?长得好看不就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吗?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人长得很丑,所以不敢给我们看!”
决明一把拉住他,厉声:“忘川!不得无礼!”
忘川淘气起来一向无法无天,当下身子一滑想条泥鳅一样躲过了决明的捉拿,直接跳到栏杆上,对着列为豪杰大喊:“你们是不是傻啊,现在那个女的就站在下边,现在舞都停了,你们摘下丝带是为了看我闹事,又不是看舞,所以我给你们制造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们还愣着干啥啊!还不快看!”
说完,他还不忘咂吧两下嘴:“嗯...我看...长得很一般嘛,列位恐怕是被骗了吧!”
只三两句话,惹得众人纷纷哗然。
原本还畏于挖眼的规矩不敢摘下丝带的人,都纷纷摘下了丝带,场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有说那女的确实不好看的,有说梨花坞欺骗天下人应当给他们个说法。
看着局面越来越乱,忘川冲那舞池中的女子露出一个狡猾的笑。
“现在大家都看到你了,是不是都要挖眼睛呀?”
女子恼羞成怒,唰的一声,几乎是一瞬之间,她从裙子下抽出一把匕首,猛地冲上来,一秒钟刺向忘川。
再没有人的武功可以好过决明。
他沉着脸色,在匕首离忘川眼球只有一寸的时候稳稳握住那女子的手。
他沉静地道:“我教子无方,但我说过,我会代为致歉。”
那女子勾起唇角,冷笑:“致歉?见过我的人只能留下眼睛,而不是一句空白的道歉!”
决明沉默的看她一会儿,反手缴下她的匕首,道:“既然如此,如果贵院坚持,那么我愿代为受过。”
说着,他毫不犹豫的握住匕首,刺向自己的右眼。
“不——!”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都‘铮’的一声。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鱼梁浅都不得不摸摸耳朵。
忘川惨叫着扑上来,死死拽着决明的衣服,眼内惊恐地:“你干嘛?!”
决明看着他,眼神很严厉的怒吼:“你给我退到后面去!”
忘川却不肯听话,他死死的拽紧:“不!我不要!”
“松手!”看小家伙一脸的坚持,决明只好缓和了语气,“大哥是大人了,你还小,犯了错自然是我教导无方,理应代你受过。”
那女子冷冷道:“不过一双眼睛,敢做不敢当么,这么扭扭捏捏!”
决明把忘川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肃然道:“又如何敢做不敢当了!”
“那很好!”女子冷笑,“请吧!”
忘川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祸,他只是掀开了一个角!一个角而已!
他握住了决明的手,如果这是代价,他不要这个人替他偿还,唯独这个人不行!
他站出来:“我犯了错!我自己承担!”
苍白着脸色,眼泪不自主的留下来,恐惧让他不由自主的颤抖,可他还是故作坚强的跪下,小声的对决明:“我错了,我认错,我自己承担,你挖我的眼睛吧,我不要你代替我!我不要我不要!!”说着说着泪如泉涌。
决明眼眶微微发酸。
这个一向无法无天的孩子眼里有恐惧!这个傲慢无礼、动辄冲你呲牙的小家伙下跪!
坚强又犟驴一样的小家伙,泪流满面,为了不让他受罚,宁愿自己面对一切,面对这个世界无法避免的责任。他宁愿自己痛,也不愿意决明代替他!
决明蹲下来,这个孩子不乖不听话胡闹还总是闯祸,可他就是这么喜欢这个孩子。
他努力微笑着给忘川擦擦眼泪:“别担心,我没有责怪你,小朋友都会闯祸,都会做错事,长大之后,你终将学会承担责任,学会承担自己的错误。但是在你还小的时候,就让我们这些大人来替你承担吧。”
忘川带着眼泪:“这是惩罚吗?”
决明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替小家伙承担惩罚,可对小家伙来说,这也许比惩罚更难受。
忘川抱着他,那么强硬的小朋友一下子变软了:“你罚我吧,我不怕了,我不会哭了。”
决明叹气,抬眼对那女子说:“这些画面,不宜让孩子看见,还请允许孩子们回避。”
那女子还未曾开口,一个威严的声音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好大的动静啊!”一个眉眼高高的女人众星捧月般进了厅堂。
她看着决明,眼里带着笑:“决明,多年不见,一来你就这么惊天动地啊。”
决明见到她,以他尊贵的身份,竟都躬身行礼道:“小孩子不懂事,无意冒犯,还请开恩。”
女子悠长的目光在忘川身上转了几个来回,道:“竹家掌门人肯大驾光临,便是贵客,方才失礼,应该是我们道歉才是。”转头对身边的少女,“夫人的命令,带着掌门与两个小朋友去休息一下。”
然后她摆摆手,面孔威严地:“其他人,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