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赶到独清宫的时候,三瘦已经早他一步赶到了。竹清坐在软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热茶,有琴之站在一旁,沉默着面孔,见到决明进来,微微欠身。
决明点头示意不必多礼,然后到竹清跟前儿:“父亲。”
竹清摆摆手,几个人都沉默下来,目光放在三瘦身上。
三瘦是唯一一个没有起身行礼的人,他一直伏在尸体周围,仔细的观察尸体的一丝一毫。
这具尸体实在可怖,死者全身上下早已残破不堪,脖颈以下部分皮肉连并内脏荡然无存,就连骸骨都是残缺的,只有头颅与头发保存完好,面部皮肤大规模缺损,三瘦用手指按压残余面部皮肤,又翻看了几处骨骼,然后面色凝重的缓缓站起身来。
他将双手放进药水里浸泡,内心微微发凉。行医数十年,第一次他会在验尸的时候觉得胆寒。
竹清问:“怎么样?”
竹三瘦道:“大致已经清楚了,我想,在这之前,有琴一定比我更有话说。”他转向有琴:“我需要你的信息来佐证我的想法。”
竹清缓缓抬手,示意有琴之:“掌门人到场了,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吧。”
有琴之沉着脸点点头,然后走到决明面前,缓缓跪下:“掌门,此事事关重大,系属下失职,甘愿领罚,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将我所见所闻如实的告诉你。”
决明终于明白早上那微微的惴惴感是什么了:“你说。”
有琴之道:“这具尸体是在竹辉的地界上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现在的样子了,我立马命人原封不动的将棺材连夜送回来。与此同时,咱们竹家的地界上接二连三的发生怪事。”
决明皱眉:“怪事?”
有琴之道:“就在尸体发生的前一天,竹辉全家横死,悄无声息的,等有人来通报的时候,人早死透了,全家二十多口,一个没留。我当时觉得蹊跷,竹辉的功夫掌门是知道的,当年他是在比武中取得名次的,不至于死得这么简单,毫无挣扎。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第二天一早我陆续接到消息,这样的事竟然一夜之间在我们的地盘上发生了二十八起,几乎每个城就有一到两起,虽然死的并不是我们竹家人,但也是一些各地的富商大贾或是官员,总之这件事不同寻常,我觉得这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然后,我们就发现了这具来历不明的尸体。”
三瘦沉吟道:“从尸体目前的表征来看,尸僵已经渐渐开始缓解,而且面部的尸斑按压后毫不变色,骨骼开始钙化,但是并没有软化,所以我推测尸体死亡大概是四到五天左右,除去有琴在路上的两天时间,也就是说尸体的死亡时间是二十八起灭门案前一到两天左右,时间如此紧凑,这两件事会没有关系吗?”
决明目光沉了沉,问:“死者的身份能确认吗?”
三瘦道:“这个我并不敢担保,毕竟尸体损毁程度太大,我无法准确作出判断,但死者一定是女性。”
他伸手在尸体骨盆除指了指:“死者骨盆宽大,骨壁光滑,骨质发黑,具有女性特征,虽然面部摧毁,但通过颅骨,也可以判断死者是女性。”
决明微微沉吟的看向竹清:“女性,与这个熟悉的至死不改的香气。”
竹清看向他的目光中也颇有内容。
三瘦咳一声:“除此之外,我想,死者的死因...应该是被生食。”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几个人也都算铁血一生,却也没想到世间有如此残忍之事。
三瘦手指挑起一块断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印子:“你看这里,这是成人的齿印,虽然微小,但是部分骨骼上都有这种印子,而尸体本身的皮肉残缺不全,断口都很粗糙,不是利器所致,所以初步判断,死者是被人生吞活剥了。”
决明震惊的看着这具可怖的尸体,内心微微发毛。
一直沉默的竹清这时突然站起来,轻轻挥了挥手,对有琴与三瘦:“你们先下去吧,记得,管住你们的嘴。”
两人对视一眼,说一句属下明白,就躬身而退了。
竹清踱步到尸体面前,棺材内尸体已经面目全非,竹清想象不出死者在死前受到了何种惨无人道的对待。他手指轻轻搭在棺材上,平静的:“你怎么看?”
决明目光澄明:“棺材一打开,这危险的香气一出来,父亲就应该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了。”
竹清缓缓转过身来:“骨氏。”
决明微微不安:“多少年了,没想到,真有他们卷土重来的一天。”
竹清道:“骨氏的人死在中原地界,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善罢甘休,而这个女人的死,恰好可以成为他们入侵中原的一个借口。”
决明皱眉:“二十八家灭门是否是骨氏所为?”
竹清道:“有琴之将命案现场保留了,我们必须派个人到现场去看看,看到那些尸体,想必我们就有答案了。”
但其实,二人不说,心中也早有答案,这种强烈的不安感,终于阔别了十几年后卷土重来。
决明沉默,半晌做出决定:“我亲自去。”
竹清微微挑眉,怎么,你竟放心把竹家丢给我?
决明确实不放心,掌门不应该离开权力中心,更何况这些年,名义上他是掌门,但其实竹家是一山二虎的,他怎么能不担心竹清趁机黄袍加身?但是决明也很清楚,能镇住竹家的也只有竹清,竹清在,底下有别的心思的人就会想起当年的大血洗,然后就会犹豫该不该动手。
而竹清也确实不会在这个时机在背后捅刀,虽然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捅,但是当对象是决明,他或多或少会犹疑。一方面,他为人高傲,不屑背后出手,另一方面,他一手带大决明,虽然过程并不美好,但自己养大的总归不一样,说没有一点儿感情那是假的。
两人在这一瞬间迅速达成了共识。
竹清笑:“怎敢劳掌门大驾?”
决明听出一点讽刺的意思,但还是温和的:“此事关竹家存亡,我亲自去最稳妥,至于竹家就有劳父亲坐镇了。”
竹清点点头:“你放心去。”
这两父子性格天差地别,政见不和,却唯独在一点上达成共识,那就是对外时竹家永远只有一个声音。
不论谁当权,竹家仍是那个竹家,这一点永不会改变。
决明回到掌门府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乖乖打坐,保持着遥远的距离,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鱼梁浅一向品学兼优,这么听话也就罢了,重要的是,小忘川可难得这么安静。决明不禁带着笑远远的观望一会儿,只见小家伙歪歪扭扭的打着坐,像滩烂泥一样,决明觉得好笑,人家家的孩子练武的时候都是玉树临风,帅死一片小姑娘,这个小东西怎么连打坐都跟个扶不起来的土豆一样?
走进之后发觉不对。
小家伙虽然老实的坐着,老实的闭着眼,气息也很均匀...但是坐着坐着,他就开始微微倾斜,不住点头,很快就传出香甜的呼噜声——敢情气息平稳是在睡觉啊!
决明大怒,敲他脑袋:“陆忘川!”
“哎呀!你干什么!”小忘川不满的跳起来,“葱花蒜泥蘸辣酱,半碗芝麻几滴香油,我调好了搁在枕头边,就差梦到羊肉了你知道吗!”
决明生生给气笑了:“你——这孩子!该说你什么好!”说着,抬手要再给他后脑勺一巴掌。
小家伙功夫不算好,但比猴还灵敏,轻而易举的躲过了决明,扑上来一把抱住决明,闻了闻:“你干什么去了?咦,好香!”
决明卷起袖子闻闻,确实很香,骨氏一族生来就带的异香,浸水不销,他只是在尸体周围待了这么一会儿,就沾染了一身香气。
忘川眨巴着眼,笑得暧昧:“让我想想,你是去哪里鬼混了?”
决明被他小大人的样子逗乐了,故作严肃的敲他:“你再从哪里学来这些话的?”
忘川捂着脑袋,一脸不乐意的:“你还敲上瘾了是吧?”
决明忍住笑,骂:“你少插科打诨,我要你打坐不是要你睡觉!看来罚得不够多!应该跪上两个时辰!”
忘川哀嚎一声,赶忙溜了。
决明望着他只有逃跑起来才敏捷潇洒的身姿,不禁感叹,这个孩子!
一转头,鱼梁浅端坐着,以剑杖地,眼底清冷肃杀,决明微微叹息,这才是高手应该有的素质吧?今天忘川的反应无疑显示了他也是有可能成为高手的,可是那孩子被他骄纵惯了,又懒散又不懂规矩。
鱼梁浅站起身来,向决明欠身以示礼貌:“师父。”
有对比才有差距,鱼梁浅越是这么出类拔萃,就越显得忘川像个土豆,决明终于开始质疑自己这种放养政策的正确性。
决明道:“梁浅,今天就到这里,回去收拾行李,告诉你母亲你要跟着我出去,一段时间内不会回来。”
鱼梁浅眼神中微微有惊讶,但那神色很快一闪而过,他点头道:“我明白了。”
不问原因不问地点,这孩子,小小年纪,早已具备一个杀手的潜质。
但不知为什么,决明在他那异于常人的平静中看到了些危险的气息。
他希望他看到的是假的,也希望他的担忧是多余的,他希望长久的相处会让这两个孩子的关系变得好起来,同时他也想带他们见识下外面的世界,以防竹清趁他不在竹家的时候悄悄干掉这两个小家伙。
他的目光停留在鱼梁浅的身影上,他似乎已经看到了新的时代在慢慢萌芽。
但愿,他不会成为忘川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