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翻出一点淡淡的白色,无彩色交接着微薄的彩色,形成暧昧不清的咬合线。
决明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时常惊醒,看到躺在一旁的小家伙小嘴呼着气,微微握着双手,四仰八叉的睡得香甜,而可怜的被子早掉到地上去了。
决明情不自禁笑笑,重新把被子盖回他身上,轻轻把他的手臂藏进被子里,仔仔细细的掖好。
就这样醒醒睡睡,天渐渐亮起来,不知为什么,决明今天心里总有一种惴惴的感觉。
决明一向起得早,他穿好衣服,忘川还在呼呼大睡。每早上的赖床几乎都变成了忘川的必备功课,决明都觉得头疼了,你叫他一声,他挪挪窝,再叫他一声,他嘟囔着回应一下,然后继续睡。
他走过去,两指夹住忘川的鼻子,没一会儿,小家伙就憋红着脸跳起来,恼怒地大叫。
决明无视了他的抗议,直接把衣服丢到他头上,道:“今天你跟鱼梁浅一起习武,起得早些,别让人等。”
忘川哀嚎一声,抱着衣服倒下:“就不能再睡一会儿吗?”
指指窗外:“你看天都还没怎么亮呢,鸡都还没醒,他不会起得那么早的,我再睡会儿...”
决明拎他的耳朵:“鸡早起了,猪都起了,就差你了!”
忘川嗷嗷直叫:“松手松手!耳朵要掉了!”
决明不禁气笑,一松手,小忘川连忙捂着通红的耳朵蹲下去,作泫然欲泣状:“你也就会这招了,除了拧我耳朵你说说你还会什么?老用这一招你嫌不嫌烦!”
决明一挑眉,撸了撸袖子:“怎么?你还嫌花样不够啊?我还有很多更能激励你的方法呢,你要试试吗?”
忘川连忙跳起来,嘻笑着逃跑:“我才不傻呢,你自己留着慢慢试吧!”
决明拉下脸来,无奈的:“先穿上衣服,小心着凉!”
但小家伙早在笑声中跑远了。
天际深蓝色晦暗不明,有隐隐的光从那一条线里溢出来,挡不住的旭日东升,今天想必又是一个好天气。
竹清睁着眼,看着窗外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由深蓝变为浅蓝,最后彻底明亮起来。
又是一夜无眠。
自打十几年前他就开始失眠,那时候他被逐出,日日夜夜躲避追杀与仇恨,并不是不想睡,只是不想在睡梦中被割下头颅。
他过了三年这样的生活,直到他卷土重来——重回竹家,他就已经不再是当年少年了,他杀了所有知道那段过去的人,党同伐异,血洗不同声音。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他,他拥有权力,拥有一切,可他的睡眠并没有回来。
他还是不能安然入睡。多少个夜晚,他躺在床上,玉枕罗衾,可他一闭眼,无数杀人的剑就在眼前。
这么多年来,他手中的权力并没有让他觉得一点点安全感。
外面渐渐有窸窣的声动,管家赵诚恭恭敬敬的侍立在门外,自打三年前独清宫被竹素素血洗以来,他就到竹清这边做事,很懂得察言观色,不很聪明,但嘴闭得很严。
在竹清这里做事,懂得多错的多,倒不如管住自己的嘴。
竹清一看着他的影子,就问:“什么事,进来说。”
赵诚轻轻推门,又回身掩了,走到竹清跟前儿来:“有琴之大人在外头候着,说有急事求见。”
竹清皱皱眉,摆手:“先下去吧,让他前厅等着。”
“是,”赵诚躬身而退。
小侧厅里香笼里白烟袅袅,微不可闻地龙涎香从镂空内盖中逸出,没有风动,几缕薄香笔直的上升。窗四角装饰着精巧的木雕花,清冷的日光从那些镂空的荷叶田田中透过来,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投出微微变形的阴影。
有琴之坐在檀木椅上,神色严肃,宛如不动明神。
竹家四将里,他是最不善言辞的,功夫倒是很好,性格也很沉稳拿大局,但是他那一张沉着的面孔总叫人生畏,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威望与魄力,决明才会让他在外驻守,管着内都附近大小九处分舵。所以他不常驻竹家,他一旦出现,那就是有事情发生。
看到竹清出来,他站起来,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竹清通过他这个沉默的表情就知道有大事发生。
竹清摆了摆手,下人们都恭敬的退出去。
竹清端起茶杯,吹吹热气:“外面出事了?”
有琴之沉着脸:“有件东西,想请前掌门过目。”
竹清看他那阴沉的表情,不禁把手里的茶杯又放下。
有琴之一声令下,外头几个他的手下将一个楠木棺材抬上来,四四方方的放在大厅正中间。有琴之摆摆手,命令手下下去,然后他一只手抵在棺材上方,运足内力轻轻一推,棺盖发出沉重的声音,转眼被推出好长一段距离。
棺材一开,一股奇怪的味道立马在大厅里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杏子腐烂的味道,却不全然是,好像还掺杂着一些奇怪的气息。
竹清走近来,看那棺材里的尸体。尸体已经很不完整了,只有头颅与头发保存完好,其余的骨骼都有残缺,很难判别出死者的性别,竹清蹲在棺材旁边,伸手摸摸尸体的骨骼,然后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不禁皱眉:“香气?”这香味——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有琴之的表情似乎印证了他的预感,他铁一样冰冷的道:“而且是我们熟悉的香气。”
竹清站起身来,微湿的罗帕擦过双手,他问:“你通知决明了吗?”
有琴之愣了愣,现在决明才是掌门,按理说他不该先报到竹清这里来。可是多年习惯,竹清是他师父,又是前掌门,他已经习惯了有事直接汇报竹清,一时之间还真忘了这位分尊卑。
竹清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他没通知,不禁微微叹息,他们只是一不小心,但是看在决明眼里,大概会觉得受到威胁吧。
竹清只得另派人去通知决明,又吩咐了人去叫三瘦来验尸。
竹清略微不安的望着那具尸体,目光微微寒冷。
京城,又要出大事了啊。
竹清的人去掌门府的时候,决明正在教授武艺。
可怜忘川今天早起了一个时辰,但当他到小院的时候,鱼梁浅已经在打坐了,而且从他肌肉的弹性可以看出,他已经练完一遍剑法了。决明对他刻苦用功的程度到达了一种新的理解高度,而忘川对他的厌恨也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哭丧着脸大骂:“你是故意的吧?”故意比我提前让我挨批!
决明敲他脑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忘川不屑地:“他是君子?”
鱼梁浅都懒得理他。
决明传授鱼梁浅剑法的时候,忘川就蹲在一旁看,比起自己受苦他更喜欢看别人受苦,而且他觉得决明在教别人的时候应该就不会注意到自己偷懒了,所以他就直接趁机开始休息。一面休息,一面吃着从旁边树上摘下来的果子,现在还是春天,果子都还是青的,他咬一口,酸得他直眨眼。
他呸呸吐两口,眼珠一转,就拿起没吃的果子,对着鱼梁浅瞄准。
鱼梁浅正在研究决明新教的一招,全身心都放在剑上,压根就没注意到有人偷袭他。
忘川露出一个坏笑,手指弯曲,微微一使力,青果子‘嗖’的一声笔直的弹出去。
决明早注意到忘川的小动作,被他这无聊的恶作剧搞得无奈的内心叹息,刚打算伸手替鱼梁浅挡过去。
却发现原本专注的鱼梁浅突然身子微侧,正对向果子飞来的方向,他的目光还在剑上,可是剑的方向已经向着危险飞来的地方转动,果子飞过去,正撞到剑上,被剑劈成两半,决明几乎都要叫一声好反应了。
但可惜的是,被削成两半的果肉也还是有杀伤力的,果子被劈开,果汁却溅了鱼梁浅一脸。
一张白皙清秀的脸上果汁缓缓滑下来,忘川笑得在地上打滚。
决明刚想上前揍他,却听耳边‘铮’的一声,鱼梁浅一怒之下早已出剑,剑势凌厉,笔直的朝忘川刺去。
决明惊声:“忘川!”
此时忘川还毫无防备的在地上打滚,听到决明的惊呼,剑已在眼前,但他已来不及起身,他吓得直叫娘,一面哇哇大叫着一面连滚带爬的后退,鱼梁浅冰冷的剑一下一下的刺在他的脚边,留下一个个透明的洞。
决明忙冲上前,一把握住鱼梁浅,他怒道:“刀剑不是用来对着兄弟的!”
鱼梁浅没顶嘴,但那双素来沉默的眼睛变得更冰冷了,简直比一百句顶嘴都管用。
这时忘川早躲到决明身后,探出个头来,吐吐舌头。
决明回手就给他脑袋一巴掌:“陆忘川!”
忘川捂着脑袋跳起来,龇牙咧嘴:“干嘛!”
决明怒目圆瞪:“你给我去罚跪!午饭不准吃!”
忘川不服:“凭什么!是他刺我!”
决明道:“晚饭也没有份了!”
忘川还不服:“你讲不讲...”
‘理’字还没出来,决明就竖起眉毛:“明天早饭...”
“好好好,我错了,我去跪。”忘川只好认错,他可不认为自己能活着饿到第二天早上。
决明缴了鱼梁浅的剑,沉着脸色:“你练剑是为了什么?为了逞一时之快,还是随时决定别人的生死?你拔剑的理由是什么?我教你剑法并不是让你滥杀!”
鱼梁浅抬头望着决明,没有说话,但是跟无声的对峙也没什么区别了。这孩子从不顶嘴,但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很明显的就写着我不认错我没有错。
决明觉得头疼,这样的问题儿童他有一个就已经很要命了,现在又多了另外一个。
他伸手按在鱼梁浅的身上,苦口婆心的:“你是有天赋的,但是人不能没有理由的拔剑,如果你拔剑是没有意义的,那剑就纯粹是一种杀人的武器,你懂吗?答应我,你的剑是为了保护你的亲友才出鞘的,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杀人。”
鱼梁浅轻轻收回自己的剑,缓缓入鞘,他微微垂下眼睛,但目光仍旧冰冷:“我尽量。”
决明开始为这个孩子担忧,很显然,他是个天才。但就是天才最可怕,随意能决断别人的生死,不就成了杀人的机器了吗?
这孩子的剑是没有感情的,固然,没有感情的剑才快,可是没有感情的人实在太可怕。
他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候竹清的人突然迎上前来,恭敬的:“掌门,前掌门请您过去一趟。”
决明皱皱眉:“我这就去。”转过头对两个孩子:“你们先打坐,一直到我回来,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