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决明看到鱼梁浅的剑法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个孩子深得鱼相的宠爱,并不单单因为他有一个倾国倾城的母亲。
鱼梁浅只比忘川大一岁,可是他的目光里却仿佛承载了几十年。
你很难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眉目如雪,白衣如雪,一把剑在他的手中行云流水,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沉默。
决明到小院的时候,他已经在练剑了,剑气挫开一树梨花,随着他的剑尖缠绵飞舞,白衣的他就在这漫天的雪白之中,隐隐约约,分不清他与花。
三流的老师,竟能教出这样的弟子,决明微微震惊,如果不是他的老师过于谦虚,那么就是这个孩子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决明叫他:“鱼梁浅!”
鱼梁浅听到声音,缓缓收剑,剑气消减,梨花落到他肩上,像雪一样。
不等决明开口,挂在他肩膀上的忘川先哇哇大叫起来,这么近距离的超声波武器在耳边炸开,决明只听‘铮’的一声,耳内轰鸣久久不能平息。
忘川跳下来,指着鱼梁浅,一脸忿忿:“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凭什么在我的小院里?”
决明笑了:“什么叫你的‘小院’?”
忘川忿忿的又跳又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他为什么在这里!”
决明故意严肃起面孔:“忘川,以后鱼梁浅拜在我门下,他比你大,就是你的师兄!”
忘川冲鱼梁浅做个‘呸呸呸’的表情,一脸不逊的:“谁要他当师兄!”
一把扑过来抱住决明,小脸袋在决明衣服上蹭来蹭去:“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师兄!”
他好怕,他好怕新来的这个孩子比他强,把他比下去,然后决明就不再喜欢他了。他紧紧地抱住决明的腿,紧紧地紧紧地,就仿佛怕失去什么似的。也是,谁都喜欢更听话的孩子,懂事又好学,不像他,只会调皮捣蛋,脏兮兮的,像只顽劣的猴头儿。
决明一定是不需要他了,一定是对他失望了,所以就找来了他的替代品。
决明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一个兄弟会引起小家伙这么大的反应,本来决明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因为竹家跟忘川同龄的孩子太少了,几乎没有什么玩伴,鱼梁浅来了,忘川就多了一个朋友,而且鱼梁浅有教养又聪颖好学,可以为小忘川树立一个很好的榜样。
但是,小家伙似乎并不领情。
他微微红着眼眶,撒泼般的捶打着决明,大声的抗议:“我不要我不要!你叫他走!”
决明严肃下脸:“忘川,听话!你以后要跟师兄好好相处!”
忘川才不肯,他性子里倔犟任性,你越给他脸色看他就越驴脾气,当下气冲冲的打了决明两下,冷冷地:“谁是我师兄!他才不是!”
说完,就噔噔噔噔的跑走了。
被小朋友打了两下,疼倒是不疼,但决明望着那个跑远的小小的僵硬的背影,内心不禁叹息。
自己把他惯坏了吧?
这个孩子,不乖不听话不会看人眼色骄纵任性,这样坏的性格将来该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像鱼梁浅这样长大才是正确的吧?从小被寄予厚望,在鞭子和责备中,一点一点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用更成人的方式提前让他明白生命的残酷,那样等他将来面对痛苦的时候就有了免疫力,不至于被一下子打垮。但是决明一想到小忘川有一天也要变成这样,被打怕了,懂得看别人眼色,规规矩矩的站着,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个画面他觉得心痛。
用成人的经验去左右孩子的成长,让他提前适应残酷与痛苦,固然是父母爱子心切的结果,可一句‘对你好’,又毁掉了多少个孩子的童年?
决明看着鱼梁浅挺拔俊秀的身姿,雪白少年面无表情的负剑立着,眼神里没有多余的内容,一直都是冷冷的。这么小的孩子,很少有这样安静的,而他已经懂得管住自己的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一刻,决明并不是站在一个父母的角度,而是站在一个掌权人的角度去看待他的。不管这孩子有没有童年,他都是一把很好的剑,有锐利的刀锋与沉稳的性格。决明想,也许这个孩子真的能帮他入主竹家。
决明微笑:“你师弟被娇惯坏了,并不是有意针对你。”
鱼梁浅面无表情,淡淡地开口:“我没放在心上。”他人与我何干?
决明点点头,道:“他年纪比你小,你要让着他些。”
鱼梁浅沉默一会儿,冷倨的侧脸上虽看不出表情,但决明似乎还是能感觉出一点点不乐意的情绪。
但鱼梁浅最后还是淡淡地:“我明白。”
决明道:“那好,今天我来教你竹家剑法入门部分,你先把你以前学的那套剑法演练给我看。”
鱼梁浅比决明想象中还要熟悉剑,也比他想象中更天才。
搞得决明都不得不再想问一遍,你以前的师父真的只是个三流的江湖人吗?
鱼梁浅拿着剑的时候,剑的方向一直跟他的意的方向是一致的,练剑讲求一个意字,形随意动,才能飘逸灵动,而鱼梁浅深谙此道,他仿佛与剑气融为一体,他甚至不用去看,就知道身边哪片花瓣落下来,然后当他大脑做出判断的一刻,剑气就已经冲着那个方向去了。
他的衣角还来不及跟上他,他虚玄灵动的一转剑势,稳稳的收剑。虽然不是很好的剑法,但背后的许多花瓣已经碎成两半。
决明不禁问出口:“先师哪位?”
鱼梁浅道:“张子师。”
决明迅速在脑中将各门各派姓张的过了一遍,还真没找到张子师这个名字。那么,就是这个无名的张子师,教出了一个未来的高手?
决明问:“令师高就?”
鱼梁浅沉默一会儿,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道:“我只是私生子,请不起有头有脸的人物。”
决明道:“那你学的这是什么剑法?”
鱼梁浅如实的:“没有剑法。”
一套没有剑法的剑法,剑招奇烂,没有一点出彩之处,却愣是叫这小子改出大家风范,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天决明算是见识到了。很快决明就发现这孩子在剑法上的造诣出奇,他拿着剑的时候的眼神都不一样,那是剑痴才有的眼神,眼中没有剑,但是却有剑气,而且不论你教他什么剑招,他都有自己的想法,从不墨守成规,他不喜欢的地方,他会改掉,变成更适合他的招式。
决明交给他一招燕子返,他试了又试,挽一个漂亮的剑花,抹剑出去,身形偏转,一个回身直刺出去。这么一个动作,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卡在某个点上,他皱着眉,很认真的反复反转着手腕。
决明不禁被他的专注吸引,道:“身子不要偏转的那么大,稳住气息。”
鱼梁浅想了想,提剑直向决明刺去,同样是一个简练漂亮的剑花,却并没有抹剑,而是一鼓作气冲到底,决明没想到他陡然改势,却也不慌不忙,微微一个侧身,将鱼梁浅的剑让过去,哪知鱼梁浅这时一抹剑猛地回身,恰是一个狠戾的燕子返。
这招来势汹汹,决明倒有点措手不及,他手指点剑,一个漂亮的凌空,手指在鱼梁浅手腕上一绕,缴下剑来。
这招虽对付不了决明,却已经别出心裁。
决明夸赞道:“好个燕返。”
鱼梁浅也难得露出笑容,浅浅的笑容浮现在他单薄的面容上,减淡了他特有的那种锐气,反而显得柔和可亲起来。
他提剑,笑道:“应该是前燕返才对。”
决明陪着鱼梁浅练剑,一直练到夕阳西下。
鱼梁浅对剑法痴迷,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如果你不提醒他,他会这么一直练下去。他对练剑显现出来的快乐都让决明觉得可怕,把杀人当作快乐的不会是善类,更何况他本就是剑术天才,天才再加上痴迷和反复练习,这该是什么样的怪物啊。
再转念想到自家的小家伙,决明不禁开始担忧起忘川的未来了。
小家伙跟决明在赌气,一天都没回来,决明只得到处去找。
远远地,看到小家伙坐在一颗大树上,小小的,像一个小球,缩在树枝上,依靠着遒劲的树干,露着一个寂寞的背影。
决明叫一声:“忘川!”
忘川回头看一眼他,又愤愤的果断转回去。
决明微微叹息,这个别扭的孩子!
他足尖轻轻一点,轻飘飘的落到忘川的身边。小家伙一声不吭,低着头,红着眼睛,很显然是哭了又哭之后的结果。
决明坐到他旁边,像他一样把腿垂下去,多少年了,他没上过树了,好像自打他当上掌门之后,就再没干过这种丢人的事了。
他握握忘川的小手,笑道:“你多大了,还哭鼻子?”
忘川也不小了,大概也觉得哭泣是一件丢脸的事,就慢慢红了脸,没有说话。
决明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给他擦擦脸,道:“你不喜欢鱼梁浅吗?”
小忘川果断地:“不喜欢。”
决明问:“为什么呢?你不想要一个朋友吗?”
小忘川冷冷地:“我才不稀罕!”
小忘川不得不承认,他心底是有一些自私的,在他的心中,决明是他一个人的,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叫他‘大哥’,可以跟他睡在一起吃穿在一起,他一点也不喜欢跟别人分享自己的大哥。他只要有大哥就够了,才不需要什么朋友!
决明道:“你不能孤独的生活下去,你需要一个好兄弟,一个不论什么时候都会站在你身边的兄弟,你现在还不懂,但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
忘川大喊,都快要哭出来了:“不要不要!我讨厌他!不要他!”
决明头疼,这孩子——怎么会这么固执!
他扶住忘川的肩膀,安慰道:“好好好,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是因为他打了你吗?”
忘川突然沉默起来,小面孔微微垂下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好几次都要掉出来了,又生生被他忍回去。
过了好久,他才小声的说:“因为...他比我好。”然后一开口眼泪就决堤了,他委屈的大哭着:“他比我好,你一定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你才要他,不要我!”
决明看着小家伙嚎啕大哭的样子,愣了愣,原来这孩子竟是在怕这个!不禁觉得好笑:“谁说我不要你的?”
忘川挂着眼泪,不停抽噎:“因为...因为...”
决明笑了笑,把他揽进怀里,低声:“小笨蛋,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他虽然起得早,比你刻苦,比你懂规矩,但是他只是徒弟,而你是我的亲人,你明白吗?”
忘川闷闷不乐的:“你夸他。”
决明气笑了:“好好,我不夸他,你最好,又聪明又能干,还敢捉虫子捉弄别人,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忘川不禁笑了,然后一头扑进决明怀里,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他身上,小声的:“你还是最喜欢我是不是?”
决明敲敲他乱蓬蓬的小脑袋,故意笑道:“你要再这么懒,我就不喜欢你了。”
忘川撅起嘴:“不行,你要一直喜欢我。”
决明笑笑,怎么会有这样的小无赖呢。
但是他就喜欢这个小无赖。这个小无赖长相平平,个子也不高,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像个摆不正的豆沙包似的,淘气撒泼起来,又六亲不认,蹿上蹿下像只臭猴子。可是决明就是觉得,自家这个臭小子比别人都要可爱,这孩子腻腻的拥抱,率真的性格和时而温柔又时而不驯的眼神。他想他是爱这个孩子的,别人家的再好他也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