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云端,白色建筑此起彼伏,夜色将神圣的九宫隐没在黑暗中,从山脚下的竹家小镇上望上来,这些白色建筑简直宛如神话故事里仙娥的宫殿,围绕着山峦绵延起伏,拥翠衣绿树,屹立层云,在虚无缥缈的大雨纷飞中,有一种难以触及的美感。
作为北国武林的巅峰,竹家拥有很大的地盘,三山两河为界,绵延百里。但是对于江湖中人来说,真正的竹家,只在这山巅之上,只是山巅之上。
夜风吹着,烛火飘渺摇曳,琉璃的窗子上浮动着晦暗的光泽。
层层铁索一一脱落,发出沉重的声响,随之,地牢敦厚的大门轰然打开。
一双浮动着蚩尤暗纹的锦鞋踏进地牢,墙上两侧的烛火一瞬间亮起来,一盏一盏,一直到最后一盏,照亮了来人眼底的澄明,也照亮了他如沐春风的俊秀侧脸。
“掌门,当心脚下。”狱头道。
决明温和的:“多谢提醒。”
他做掌门以来一直很懂得做人,懂得怎么收买人心,所以他待人一向宽厚,而且一视同仁,你再没见过这么清正廉明的掌门。
决明道:“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我自己过去。”
狱头笑笑,恭敬的:“好,那掌门,您自个儿当心。”
决明点点头,接过狱头递过来的烛灯,他转头踏进幽长黑暗的甬道。
他一身白裘,柔软的狐毛簇拥在胸前,外面雪大,狐毛上沾了几片细雪,昏暗烛光摇晃,有淡淡的光在他生动的眼眸里微微闪烁。这个干净高贵的男人突兀的出现在肮脏潮湿的牢房,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囚徒们都不禁好奇地爬起来探着头看他。而他的烛火随着他的步伐,将一间又一间牢房照亮,又一间一间次第的暗下去。
能让堂堂掌门屈尊踏入污秽之地的,只有一个人。
他在一间黑暗的牢房前停下,坚固的铁栅栏横亘在他面前,上面虽生了锈,却坚固如旧。在烛火照不到的最深处,有一个人跪坐在那里。
黑暗中,她的眼睛那么明亮。
决明沉默一会儿,轻声开口:“百绘。”
黑暗里的影子默默的坐正身子,露出沉默但却庄正的神情,她挺拔笔直的跪坐着,单手放在额前伏在地上。黑暗和肮脏中,她瘦削单薄的身影看起来那么纯白,不是因为白衣,而是因为灵魂。
她静静地:“罪将,见过掌门。”
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冰冷,却没有一点颤抖。
决明道:“起来吧,百绘。”
百绘默默地直起身子,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她很平静,但什么话也没说。
决明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愿回来吗?”
百绘目光坚硬:“掌门好意,百绘心领,但百绘戴罪之身,无颜面见掌门。”
三年前,大敌当前,百绘在决明背后捅刀,决明到倒下的那一刻都不敢相信拿着刀的那个人是百绘,他只是回过头去,震惊和悲伤在眼中转换,但他不能对百绘出手——被亲人伤害,光是忍痛就很辛苦了,哪还有力气去还手?最后他满身是血的倒在大雨中,要不是竹溪发出消息,救兵及时赶到,可能他就要殒命当场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百绘已经入狱,三瘦说百绘会对决明出手,是因为蛊毒侵入了她的神经,短时间是她产生了错觉,而她手臂上的青紫伤痕一直没退下去。
决明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不是有意的,还好。
有时候,背叛比刀伤更可怕,他没有力气再接受一场背叛了。
但没有力气接受背叛的并不只决明一个人,百绘也是这样,以她的骄傲和清白,容不得做出这种事的自己。所以她自愿入狱,自我惩罚,这些年来,并不是决明怪罪,只是她不肯回来。
决明望着她,语带悲凉:“这不是你的错,更何况,你已经付出了代价。”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百绘的右臂上,那里原本该有右臂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雪白的袖子里空荡荡的,不自然的下垂着。
百绘语气平淡,仿佛这一切理所应当:“不足以抵罪。”
脱簪待罪不足以,自断右臂不足以,再多的惩罚都不足以。
她无法原谅对决明拔刀的自己。永远不能。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大雨里带血的决明回过头来,眼睛里全是错愕和悲伤,那眼神太痛了,像一把带血的刀,直直的刺进她的心里。
一闭眼,全是。
放不过她的,是她自己。
百绘道:“污秽之地,掌门请不要久留了。”
决明沉默着,过了很久,他轻轻叹息一声,缓缓往前一步,然后将手伸进囚笼里去,骨节分明的小手指缓缓弯曲,形成了一个熟悉的手势。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连便连你我相约到百年。
——这是什么?
——约定。
百绘愣了愣,记忆里浮现出少年少女稚嫩的面孔,很多年了,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分离思念怨恨,很多很多,她以为决明都已经忘记了。
眼泪不自觉的充斥了她的双眼。
决明轻声:“回来吧,回我身边来,我需要你。”也想念你。
这么多年过来,无论如何,他都放不下她。
百绘沉默。
决明道:“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那么我打算动竹清,竹家要更新换代了,新的时代要来临了,我不能没有你的力量,这个理由,是不是足够分量?”
百绘沉默良久,终于笑了笑,决明用心良苦,她怎么感受不到。
她抬起头来,清秀面孔如旧:“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没有资格拒绝。”
决明笑了。
转眼间冬去春来,时间过得飞快。
春天到了,早长莺飞四月天,很快,山上的草都绿起来,油菜花拔着高儿的往上窜,开出一穗一穗沉甸甸的金黄色花朵,五颜六色的菜粉蝶一翩一翩,悠闲地在花朵和绿叶中穿插飞舞。
忘川头上顶着油菜花编成的草帽,趴在油菜花地里,屏气凝神的死死盯住一只蝴蝶,伸出两个手指去,快准狠的一夹。
小蝴蝶在他手里扑腾一会儿,认命般地一歪脖子不动了。
忘川觉得不好玩,他对这种不会做任何抵抗的软弱的动物没有兴趣,他一松手,小蝴蝶如蒙大赦的飞走了。
今天他心情不好,家里来了客人,而且是不受他欢迎的客人,所有人都围着客人转,都没有人陪他玩,他觉得很无聊,就独自跑出来。
皖云从山下拿新做的衣裳回来,看见忘川,笑道:“小家伙,你干什么呢,又在淘气了?”
小忘川看见是掌门府里熟悉的大姐姐,像个球一样一路哒哒的滚过来,一头撞进皖云怀里,撞得皖云身子一晃,笑着骂他。
小家伙淘气又灵敏,一直爬到皖云背上,勾住她的脖子:“皖云姐姐好香!”
皖云被他挠得痒,笑着骂他:“小淘气!净嘴甜!快下来!”
小忘川挂在她身上,神秘兮兮的在她耳边道:“不嘛,我今天发现了一个宝贝,皖云姐姐要不要看?”
皖云笑着问:“是什么?”
小忘川笑嘻嘻的伸出手来,手里抓着一只有好多脚并且正在扭动腰肢的蜈蚣。
皖云吓得一声惨叫,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她脸色惨白的:“快扔掉!它会咬人的!”
小忘川天真的:“它不会咬我的,你看它多威猛啊,我找了好久呢!”
我看威猛的你这个小东西吧!皖云吓得面无血色,几乎都要喊救命了,神啊,来把这个奇怪的淘气包弄走吧!
可能是神听到了她的祷告,她只听到咻的一声,一块石子准确无误的击中了忘川的手腕,忘川痛得惊叫一声,手一松,从皖云身上掉下来,摔得七荤八素,蜈蚣也掉在草丛里,迅速逃跑了。
而攻击他的人就站在不远处,毫无愧色,一脸平静。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面容白净,额发随风微动,双眼冷淡而寂寞,一身白衣,站在漫山遍野的花田里,倒真有点少年英侠的感觉,但这并不是一张皖云熟悉的面孔。
忘川摔了个狗吃屎,立马大叫一声跳起来,气冲冲的朝着凶手扑过去。
少年很轻松的躲过去,还顺带补了一脚。
忘川发现自己竟然打不过他,气得像只不停吼叫的斗鸡,张牙舞爪的冲上去死死抱住他,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拼了命用大脑袋往死里撞他。
少年身手是好,但他师父显然没教他怎么对付忘川这种流氓无赖,被撞得毫无招架之力。
两个孩子就这么缠斗在一起,不停在地上打着滚儿。
吴才奉掌门命令去把忘川找回来,但是小家伙蹿上蹿下,像只猴子似的,整天不见踪影,他找遍了大半个竹家,也没找到他。
最后皖云跑回来,气喘吁吁的说忘川吃了亏,跟人家打起来了。
吴才风风火火的赶过去。
看着两个小家伙满身是土,一个撕着另一个的嘴,另一个又扯着前一个的头发,不禁被逗乐了,这哪是打架啊,纯粹是撒泼,你要说这是竹家教出来的孩子,外人得吓得下巴都掉下来。
吴才正了正脸色,咳两声:“忘川!住手!”
忘川骑在那少年的身上,手里拿着一只大青虫,撕着少年的嘴,要把虫子塞进去,而那少年也不示弱,死死的抓着他的头发,几乎要把他头皮扯下来。
忘川被揪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倔强的尖叫着:“不放不放!我才不放!”
吴才沉着脸色:“你大哥叫你回去,你还不快松手!”另一边他冲着那少年叫一声:“梁浅!”
那少年沉默的对峙一会儿,缓缓的松了手,忘川听到他大哥叫他,也悻悻的松了手。
忘川指着他,恶狠狠地:“你别再叫我碰到,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少年面不改色的:“这句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忘川气得还要揍他,却被吴才一把拎起来。
吴才头疼地:“你们俩个,都给我少说两句!”
呜呼哀哉,他似乎已经预见了可怕的未来。
掌门府里,深色红木案几上放着一盏茶,没人碰那盏茶,白色的热气悠扬而笔直。一个女人坐在这盏茶的旁边,穿着裁剪的细致的宫装,面上施着薄粉,画着黛色的柳叶眉,手里把玩着一串黄穗子玛瑙。她一来,那卧着一池秋水的眼眸,让一屋子的精致都黯然失色了。
决明总算明白鱼威为什么对区区一个私生子那么上心,还千辛万苦费尽心机的把那孩子送到竹家这样煊赫的家族里来。
子凭母贵,那孩子有这样一位美丽逼人的母亲,也难怪鱼威会牵肠挂肚。
夫人微微低下头致谢:“如此,犬子就承蒙掌门照顾了。”
决明连忙:“哪里,令郎如此聪颖好学,他日一定功成名就,是我门上添光才对。”
夫人道:“那就蒙您费心了,请您务必不要心慈手软,不必看在谁的面子上,他如果不成材,只管打骂,权当一般弟子看待。”
决明倒没想到她这般刚强,全然不像一般母亲那般宠孩子,不禁想到自家那个猴子一样的淘气包,内心微微望天,人家这才是正确的教育方式吧?
不禁汗颜的:“这点您放心。”
正说话间,吴才捉着两个小鬼回来了。
小忘川脚还不等点地,就亲昵的张开双臂,飞也似的扑到决明怀里去。
决明在安全距离内抓住他,放得远远地,我这可是白衣服,你这个小泥球还是离我远一点吧。
故意沉下脸来:“你去哪里胡闹了?”
小家伙无辜地:“我没有胡闹!我去抓蜈蚣了!我抓到了好长的一只!”然后小家伙脸色一变,满脸的不快,指着那个少年告状:“然后都怪他!他拿石头打我!蜈蚣就跑掉了!我捉了好久的!”
决明看着小忘川一脸的委屈,不禁好奇的去看站在一边一声也没吭的鱼梁浅。咦,竟然有人能对付得了忘川这个小恶魔,决明不仅对这个看起来规整礼貌的小朋友另眼相看。
鱼梁浅静静地:“他拿蜈蚣欺负弱小女子...”
还不等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夫人的手高高扬起,黛眉直竖,一巴掌打在少年的侧脸上。
这一巴掌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打得一愣,就连一向调皮的小忘川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鱼梁浅沉默了,冷冷的眼眸黯淡下去,白净的半边脸上赫然五个红指印。
他不辩解,也没有哭,只是缓缓跪下。
留下一个倨傲的侧脸。
夫人气得面孔冷若寒霜:“老爷是叫你来放肆的吗!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教你的规矩全不作数了吗!去!到你师父跟前认错!”
“不不不,请起,”决明连忙把鱼梁浅扶起来,歉意地说:“是我管教不严,忘川给你们添麻烦了,该是我道歉才对。”
决明故作严厉地:“忘川!你给我回房里去,等下我再收拾你!”
忘川吐吐舌头,一溜烟的跑走了。
决明转头对吴才:“鱼夫人跟公子一路舟车劳顿,想必辛苦,住处安排好了吗?”
吴才道:“都安排好了,丫头跟下人都早早过去了。”
决明对夫人一笑:“梁浅是可造之材,夫人大可不必操之过急,我既收他为徒,便会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他,这点请您放心。你们车马劳顿,我就不影响你们休息了,让吴才带你们去住处吧。”
夫人礼貌地:“谢掌门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