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逃。
从那天的事之后,忘川搬出去睡,决明认为自己应该冷静一下,而小家伙沉默着,眼睛黯然下去,却总归没有反对。
大概是,真的有点怕了吧?
深夜,小家伙躺在床上,没有那个熟悉的怀抱,被子冷得像石头。
他缩了再缩,退无可退,后背抵到冰冷的墙面上,那冷,一直侵入到心脏里去。
很多个夜晚,小家伙都会做噩梦,梦里决明拿着剑冷冷的看着他,一步一步逼近他,他跪下了哀嚎了哀求了,可是没有用,决明高高的抬起了手,剑光亮得人睁不开眼,然后忘川猛地惊醒,心有余悸的摸摸心脏,没有血流出来,心脏还在胸腔里跳动。
从那以后,忘川很拼命很拼命的练剑。
决明教他剑法时,他就在一旁乖乖的看着,目光不再随着蝴蝶走,而是跟着剑光走。决明让他操练一遍,他就认认真真的重复一遍,这孩子很聪明,但凡是剑招,他看一遍就铭记于心,而且立马灵活的演变出几种变化。有的时候想不明白,就一直练一直练,一直重复那一个动作,小孩子在专注于某件事时的表情很可爱,但不知为什么,他那样认真投入,决明内心却微微觉得酸楚。
决明负手站在小院子里,看着忘川拖着比自己还高的长剑,衣袂翻飞,掠过小院墙,再配上那个默然的表情,还真有点竹家人的气质了。
但是食蝶蛊吸食人内力而存,人不死,蛊不灭,忘川越是拼命的练剑,越是拼命的修炼内功,就越容易触发食蝶。决明很清楚,这个孩子,是不可能成为一流人才了,而且如果继续这样练下去,这孩子甚至有早夭的危险。
很可惜,若不是这蛊,他日必将是可造之材。
但是决明也没办法,蛊后陆十娘的蛊无人能解,也只有无人能解,才配称为蛊后,对此决明无能为力,他想,该是时候物色新的孩子了。
忘川觉得痛,很痛。
肩膀痛,紫红色纹路遍布的地方,血管就像燃烧一样,一点一点刺探着他的神经,灼烧着他的肌肉,他觉得痛得要吐出来了。可是他不能停,他一直忍耐着,背很多很多的心诀,练很多很多的剑招,有时梦游着都在练剑,可是他还是在决明的眼底看到失望。
那种眼神刺痛他。
他觉得疲惫,好几次都要倒下了,可是他猛然想起梦里的剑光,和那天决明眼底的杀意。
如果自己不够强大,就不被需要了吧?
而不被需要的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只能握着剑,不停地挥舞挥舞,不知疲倦的一遍遍来过。
稚嫩的双手被磨破,淌出血来,上了药,第二天再一握剑就又流出血来,就这样循环往复,手上终于结起厚厚的茧来。
最后就麻木了,也习惯忍痛了。
但忘川还是一直在做噩梦。
重复的梦,重复的杀害,每天晚上都要重复一遍。这种痛苦,简直要把这个小孩子逼疯。
多么坚强的孩子,一到了梦里就败下阵来,不停地哭泣哀求,可是那个人还是那么冷,甚至现在忘川都能从那双眼里读出一点点仇恨,他不知道决明在恨什么,他只是不停地哭,这么一个在现实里骄傲的孩子,在梦里不停地跪着求饶,然后惊醒。
每天,每天,都要来一遍。
忘川抱着被子,眼泪流到被子上。
他突然想到回家。
他已经不想重复痛苦了。
这么想着,他仿佛都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他呆了一会儿,望向窗外,寂静的夜晚,雪早已经停了,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守夜,因为没有人敢在掌门府造次。
逃跑的最佳时机!
当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就没计较过后果,他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匆忙穿上衣服,轻手轻脚的溜出门去。
一出了门,天大地大,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逃走。
但他睡不好,决明也睡不好。这几天,决明总睡得不安稳,无梦,却深夜惊醒,再也睡不着,就披着外衣去看看忘川,为小家伙舒展一下紧皱的眉头,然后回到自己屋批文书,此后一夜无眠。
这天决明照旧走进忘川的屋子,可是忘川的床上却空无一物。
决明心里一惊,忙伸手进被窝。
被窝还是温的,走了不会超过一刻钟。
决明也顾不得加衣服,直接追出去。
北方的冬天冷风刺骨,寒风挂在脸上,肌肉都冻僵了。
但现在决明的目光比寒风更冰冷。
他想留忘川一命,可忘川选择逃走!
决明微微悲哀,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决明武功很好,侦查能力更好。小家伙很聪明,知道会在雪上留下足迹,就施展轻功点树前行,可是轻功再好,树枝都会颤,晚秋枯掉的叶子没掉光,被这么一震全部落下来,决明就这么追着这些叶子一路追上去,没多久就看到了小家伙的蹒跚的身影。
忘川一直跑一直跑,心脏跳得飞快,可他不敢停,直到他听到风声。
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是剑光。
他仓皇飞奔,一不小心脚下一滑,直接摔出去。
决明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月光映在他眼睛里,好像有波光在闪动。
他抬脚,一脚踢飞忘川,忘川痛叫一声,直直的砸到树上,喷出一口鲜血。
然后决明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就像拉起一只死了的小鸡。
“你想走?”
忘川害怕了,但他还是颤抖着点了点头。
“好,从没有人能带着竹家的东西离开竹家,你明白吗?”
忘川在决明眼里冰一样的沉默。
决明轻轻一用力,“咔”的一声,拧断了忘川的手腕,废了忘川的功夫。
忘川突然惨叫起来,鲜血从嘴角源源不断的淌下来,他再也不能忍了,放声哀嚎起来。
决明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也从没有人活着离开竹家,你明白吗?”
忘川的瞳孔猛地收缩!
跑,他得跑!
他觉得又痛又冷,可是这冷帮了他大忙,寒冷麻痹他的神经,把他全身冻得青紫,让疼痛不那么强烈。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今天他在决明眼里只看到黑色的光,月光里决明就像一个死神,他必须逃走,死也要逃走!
他用下巴抵着地,一点点支起身子。
手臂断裂,完全没有知觉,腹部剧痛,双腿一动就牵动全身剧痛。
他咬着牙,一点一点的在雪地里爬。
鲜血一滴滴滴在雪上,像一朵朵残忍的花朵,剧痛让他眼前一片黑暗,让他想呕吐尖叫,可是小孩子与生俱来的自尊让他没有哭,他忍着,固执的忍着。
决明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一点一点的爬。
他想这孩子一定是恨他的吧?
多么顽强的意志,坚决不屈服不求饶,犟驴一样固执的要离开。其实决明不知道,忘川已经在梦里哀求过很多次了,每次失尽尊严却什么没得到,羞耻跟痛苦双重煎熬,最后终于明白,人生充满痛苦,我们用尽一生,学到的无非两件事,那就是忍耐和迁就。
你还要逼他到哪一步呢?决明问自己。
他厌恨这样的自己,明明,明明是自己亲自下手,明明卑鄙龌龊的是自己,可是在看到这个孩子受伤——在付出了不可挽回的代价后,又于心不忍,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这时他就会厌恶的问自己:“你在惺惺作态什么呢?”“既然不能收手,就把心放地狠一点!”
决明握紧的拳缓缓的松开了,他看着地上那个可怜的小家伙。
走吧,既然想走,那就走吧。
如果你能活着离开,那也是命吧。
等你长大了,会不会记得我?会不会来杀我?
决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很多年了,他不再这么笑。
他将外衣脱下来,盖在忘川的身上,他感觉道忘川的身子明显的一顿,但他没有说话。
沉默的转身,一行眼泪落下来。
也很多年了,他不再落泪。
他迈开步子,准备离去。
背后突然爆发一声惨烈的哭声,小忘川大叫:“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决明转过身去,小家伙蜷在雪地里,被宽大的外衣包裹着,已经筋疲力尽。
外衣上有大哥的味道,还残存着大哥的体温,小家伙躺在外衣里,不停地哭泣——大哥动手已经伤害不到他,但大哥的温度会伤害他。他害怕大哥打他,也害怕大哥杀他,可这一刻他发现,他也害怕大哥离开他。如果大哥也离开,那就真的变成一个人了吧,不被人认可不被人需要,孤魂野鬼似的人。
决明几乎是反射性的跑回去,把他抱起来,鲜血一直从他嘴里淌出来,还夹杂着一些血气泡。
这时忘川从决明脸上看到泪痕,这么惨烈的情况下,小家伙竟然露出一个微笑:“你哭了。”
决明没说话。
忘川突然变得很委屈,眼泪簌簌的落下来,他伸伸手,紧紧的抱住决明的脖子,把脑袋搁在决明的肩窝里。
他哭泣,声音喑哑的:“我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打我吧!但是别讨厌我!”
决明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不争气的落下来。
他忍了又忍:“好。”
小家伙终于露出一个安心的笑,然后就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