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忘川并不知道被掌门亲授武功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他只是觉得无聊,还有难以忍受的痛。小孩子总是有些贪玩,决明走后,他就坐不住了,一会儿换个姿势,一会儿去看地上的蚂蚁打仗。
等决明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爬到树上去了。
大冷的天儿,他玩的满头大汗,站在树上掏出一颗鸟蛋来。
看到决明来,他都忘记了决明临走前嘱咐他的功课,只是高高的挥着手臂,迫不及待的想将自己的新发现分享给他这个大哥。
但是决明脸上的表情不太对,他冷着脸厉喝:“下来!”
忘川吓了一跳,这才记起自己的任务,一颗贪玩的小心脏终于害怕。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决明冷冷的重复,声音比上次更可怕:“下来!”
忘川吓得一哆嗦,可是又不敢不听决明的命令,只得颤抖着从树上爬下来。
决明走上前去就是一巴掌。
忘川还没站稳,就猛地背着一把掌掀翻在地,后脑勺重重的撞在树干上,眩晕与剧痛同时打击了他,他痛得想吐,却还没到昏迷的程度。
决明冷冷的:“起来!”
忘川看着他的脸,这时他才看清,现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冷,冷到骨子里,冷到眼中毫无一物。忘川怕得要死,怕得全身发抖,伤口剧痛,可是在眼前这个可怖目光下,他一点不敢犹豫,只得哆哆嗦嗦的站起来。
决明扬手又是一巴掌!
一巴掌下去,半边脸已经肿起来,嘴唇被打破了,鲜血淌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忘川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嗡嗡的轰鸣。忘川以为自己要死了,他躺在地上,眼前什么都没有,耳边什么也听不到,手臂撞到石头上,痛得他几乎要眩晕。
他伸手一摸,一手的血,也不知是那里流出来的。
痛,好痛,痛得想哭。
可是忘川忍着,眼泪一滴也没有掉下来。即使是小小的孩子,也是有尊严的,也是知道哭泣是一件丢脸的事,忘川是个坚强的孩子,他做错了事,他会接受惩罚,可他不会哭。
决明没有想到他会再站起来。
小小的孩子,满脸鲜血的,摇摇晃晃,站起来。
眼前昏花,耳边轰鸣,光是站起来就已经很艰难。
决明放在剑上的手突然有了停顿。
他打了人。
他一出现就是为了打人,不仅如此,他今天还要杀人。
可是他一看到忘川,就想起这几天快乐的日子,想起忘川笑起来的样子,想起小家伙依偎着他睡的样子。虽然有的时候也淘气,可是忘川是个很好的孩子。这个孩子,带给了他久违的家的感觉。
决明也不由自主在心里质疑自己,来历不明能证明什么?
这样小的小家伙,会是别有用心潜到自己身边的人吗?这样小的小家伙,会在他觉得温暖的时候捅他一刀子吗?
如果真会如此,那么那个无比信赖、无比澄澈的眼神算什么?那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大哥’又算什么?
他的手就那么静静的放在剑上,却一直没有拔出来。
然后他才发现,啊,原来生活把他逼到绝路,教会了他拼死挣扎,教会了他漠视痛苦,却没教会他忘记对向往。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中决绝,他终归是对这个小家伙有点感情,不多,可是一丝一毫,都牵动着他,让他在关键时刻无法下手。
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孩子,留,是个隐患;放,是个威胁。
可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永远追逐着温暖的动物,会因为一点点留恋宁愿选择侥幸,即使侥幸的背后往往是万丈深渊。
可恨竹清那老东西,这么多年来是怎么做到刀枪不入毫不心软的?
忘川看见决明扶剑,内心一颤,整个人呆住了。
他看到决明眼底的悲伤,却也看到决明眼里的杀气。
这个人,要杀我,为什么?
忘川开始害怕,不是害怕会挨更重的打,也不是怕会受更重的惩罚,而是怕决明不要他,对他绝望,希望他死。为什么呢,这个会抱他会给他做饭的人要杀他?这个唯一肯收留他的人如今也要放弃他?他很害怕,怕得全身发抖,决明虽然没有说话,可他眼睛里那么浓那么浓的失望,就像几千把利刃扎进忘川的心里。
倔强的小家伙忍了又忍,眼泪还是不争气的落下。
他突然扑上去,跪在决明脚边,拽着决明的衣摆哭喊:“我错了我错了我认错了!你打我吧你打我吧!别不要我!求你了!求你!”他宁愿挨打。
决明就这么低着头,看着满脸是血的小家伙可怜的哀求,眼泪跟血混在一起,澄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恐惧无限惊痛。
这双眼睛里满满都是信赖,这信赖刺痛决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痛恨自己要把这个孩子卷进成人的利益争斗,痛恨自己用利益权谋来衡量一个人的生死,可他一只脚已陷进权利的漩涡,他没办法,没法回头。
他轻轻地把忘川抱起来,撕下衣角简单把忘川手臂上的伤口包扎一下,道:“忍一会儿。”
忘川眼泪涌出来,精神与肉体双重打击,他终于昏过去。
等忘川再次醒过来,伤口都已经包扎好,他躺在熟悉的床上,身边坐着熟悉的人。
可能是止疼药效未过的原因,小忘川睁开眼,却还是昏昏沉沉的,抬着头看着决明,却没有说话。
决明握着他的一只手,源源不断的内力从手上传过来,护着忘川的心脉,温暖着忘川的身体。
决明淡淡的:“睡会儿吧。”
忘川没有回答,震惊和疲惫让他不想说话,可他也没有闭上眼睛。
沉默一会儿,忘川小声问:“你不是有意的对不对?你只是太生气了对不对?”
他问得那样小声,就仿佛自己内心早已知晓那个答案,却还是希望听到否定的回答。只要决明说是,他就会相信,也只有决明说是,他才能继续相信下去。
决明沉默一会儿,“以后不许偷懒,要听话。”
忘川点点头,如蒙大赦,声音哽咽,眼泪落下来。
决明有些黯然。
他没法开口说谎,可他也不能不说谎。
真是痛苦的决定。如果一早知道养孩子是这样辛苦的事,他说什么也不会走这一步路吧?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以为自己忘记了,忘记了爱忘记了善良,忘记了一切软弱的感情,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他的良知并没有死绝,他只是把曾经的那个他和他的良知一起锁了起来,锁在了灵魂的最深处,用重重锁链和层层墙壁把他们封印,不去听他们的哭泣和哀鸣,拒绝再用温柔对待这个世界。
可是忘川的出现让他完美的壁垒有了一丝丝的松动,他在多年的仇恨与冷静中突然惊奇地发现,啊,原来我还是下不了手。
没错,他下不了手。
明明杀掉才是最干净的处理方式,这孩子不会反戈一枪,也不会带着竹家的秘密走。
可是,他下不了手。
他静静地抚摸着忘川的头发,“睡吧,醒来就不痛了。”
养着吧,即使很危险。可是比起让他离开所带来的风险,还不如把这个炸弹带在身边,等觉得烫手了再丢开,应该也不迟吧?
希望不会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