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但是已经有灰白的光从天际泛出,黯淡的蓝色在天空上一层层复苏过来。眼睛里闪着血色光芒的乌鸦振翅高飞,在天空中低徊盘旋,黑色的羽翼割裂深蓝浅蓝的分界线,然后孤独的没入雪白色的建筑群中。
决明披着乌黑油亮的狐毛大氅,看着眼前的一切,沉默着。
老李狰狞的表情凝固了,枯黄的表皮下是完全暗红的血迹,灰白的眼球恐怖的暴突着,仿佛在死前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他的尸体背部朝上,但脸也是朝上的,脖颈上有很细一道伤口,伤口附近的皮肉因为脑部的不规则反转变得紧皱。再然后,就是血。一地的血,一直蔓延到决明脚边的,干涸的血。
吴才检查了尸体,站起身来,摇摇头:“看不出谁下的手,凶手很聪明,为了避免兵器留下证据,所以选用钢丝杀人。”
春季寒冷的早晨,让他说出的话都变成白气,他抬着头等着决明的判断,但是决明一直没说话,他一直沉默着,看起来很平静,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平静让吴才觉得恐惧。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光一点一点照亮决明的脸,他攥紧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手心,一滴血悄无声息的陷进土壤。
他猛地转身离开,黎明的第一道光照亮了他眼底强烈的杀意,将他的眼瞳染成鲜亮的血红色。
吴才愣一下,看一眼老李扭曲的尸体,还是为他阖上双眼,然后很快的跟上决明的步伐。
“吩咐可靠的人,处理好老李的后事。”
“属下明白。”
“除此之外,”决明闪过冷光,他低声嘶吼道:“查!查出凶手!然后,碎尸万段!”
一大清早的,独清宫门口已经有人伺候了,朱红鎏漆的兽首大门开了一个角,一个下人摸样的裹着旧棉袄拿着笤帚,一面扫着地一面打着哈欠。这个时辰,街上还没有人,阳光清冷的穿过弄堂,实在寂静的可怕。下人扫完堂前,将大门完全的推开,正对着门是一堵萧墙,萧墙上刻着两行字:擅配兵戈入者,死。凡不请自入者,刑,至死。下人拧干帕子,仔细的擦起上面的字来。
过了一会儿,王总管也从门屋里出来,他朦朦胧胧转过萧墙,恰巧撞见决明进来。
王总管连忙清醒陪着笑:“掌门起得这样早?”一面转过头去骂了那下人:“你这小子怎么办事的!掌门到了也不通报?仔细你的工钱!”
一面对决明连连抱歉。
决明一摆手,径直穿过门屋:“不妨事,我也是刚来,前掌门起了吗?”
王总管陪着笑快步跟上:“后头还没动静,要不,我马上叫人去请?”
决明一掀衣摆,跨进厅堂,立马有小丫头上来给他的座椅垫上软垫,然后给他沏上热茶。
决明坐了,道:“不必了,我等着就好,你下去吧。”
说着他端起茶杯,面无表情地吹吹热气。
掌门说要自己等,下人们总不好真让掌门等。所以王总管点头哈腰的下去了,却一转头就去竹清私室门口候着了。
里头竹清早醒了,人一旦上了年纪,睡眠就会减少。今个儿他兴致好,一大早起了,就和衣跟华阳下了几盘棋。竹清棋艺并不差,但是怎么说华阳也是有着七窍玲珑心的青鸟先生,这几局下来,竹清已经输了六十两银子。
竹清等着华阳落子,但是华阳却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笥。
他抬头看看窗外阳光明媚:“时候不早了,这盘就下到这儿吧。”
竹清气笑:“我好不容易要赢了,你就要耍赖?”
华阳笑了,却不接他的话,伸手收棋子道:“那只猫,你要怎么处理?”
竹清将棋子扔回棋笥,云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起身,扯过貂皮外衣披上,淡淡地道:“总得让决明无话可说。”然后他冲着外面叫到:“来人。”
王总管推门进来,然后丫头们也一水儿的进来,端着铜盆的,捧着软帕子的,端着胰子的,捧着青盐水罐儿的,抱着今天该换的衣服的,一个个垂着生动的眼眸,长长睫毛在她们雪白的脸庞上投下柔软的阴影,素净且统一的鹅黄长裙穿过光影之间。王总管不动声色一一让过这些丫头,丫头们也依次向他欠身行礼,然后拉上素净青纱的帘子,转身去替竹清洗漱换衣。
华阳也从帘子里出来,向王总管礼貌性的点点头,王总管也恭敬的回礼,然后垂着手立在帘子前,道:“掌门一早在厅堂里候着了。
“哦?”竹清挑挑眉,用脸帕将脸上的水擦干,丫头接过帕子退到一边,捧青盐的丫头上前,竹清拿起青盐水罐儿,漱漱口,将水吐进木杯里,丫头端着也退到一边,竹清拿起软罗帕擦擦嘴,道:“叫他先等着。”
“是,清爷还有什么吩咐?”
丫头们伺候着把里衣换了,给竹清穿上荼白蟠螭纹长衫,外头披上石青貂裘八穗褂,头发也用白银缠丝翡翠簪子簪起来。
竹清任由他们伺候着,道:“去把严肃给我叫来。”
“是,那小的退下了。”
说着,王总管退下去,丫头们也捧着各色物件,依次随着王总管离开。
不一会儿严肃推门进来,走到竹清跟儿前:“清爷叫我?”
竹清悠悠拨着茶叶,低头喝一口,然后道:“有件事吩咐你做。”
说着,竹清抬起头来,懒懒的目光中透着寒意,他招招手,严肃凑上去,竹清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严肃只沉着脸色仔细的听着。
然后竹清摆摆手:“去吧,做干净点儿。”
严肃一低头:“是,属下明白。”
说完,转身推门离开。
决明沉着气等着,茶凉了,丫头来倒掉然后重新沏上新茶,独清宫里的茶要保证永远是冒着热气的。过了一会儿,里堂挡住视线的木雕掐金丝屏风上隐隐现出几个人影,接着披着乌黑貂裘的竹清就众星捧月的从屏风后踱出来了,阳光透过百牡丹锁窗照在他身上,将他雍容华贵的身形衬托的完美无缺。
他还没落座,丫头就已经沏好了茶,为他的座位上添了软垫。
看着竹清出来,决明也很规矩的站起来。
竹清落落大方的坐了,只一个眼神,所有丫头下人全部心领神会的退下去。
他一摆手:“坐。”
决明坐了。
大厅堂中央若莲花半开的香笼中溢出馥郁的香气,天窗全部打开,阳光很温暖的透过锁窗照射进来,袅袅香烟在光束间肉眼可见,很快清冷的房间里便充斥了让人舒心的暖香。
“什么事?”竹清懒懒的捧起茶杯。
决明沉静的道:“老李死了。”
竹清握杯的手一滞,皱眉:“什么时候?”
“昨晚,今早吴才在边界发现了他的尸体,”决明道,“绞杀,凶器是钢丝,看不出是何人所为。”
竹清低头喝茶:“凶手为何要杀老李?”
决明道:“老李遇害前一天,我派他查内鬼的事情。”
“那他一定是查到点儿什么,去把他查过的地方都再查一遍,问题十有八九出在那些人里面。”竹清淡淡的说着,然后他缓缓抬起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尤其将他最后去的地方仔细查明白。”
决明道:“我已经叫吴才去做了,但是我觉得凶手可能为了避开调查,特意在老李最后调查完某人后杀人灭口。”
竹清扫了他一眼,放下茶杯:“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我也只说最后调查的人有嫌疑而已。”
决明沉默地看着他,试图捕捉竹清脸上任意微小的讯号,终于他问出口:“父亲,是否已有怀疑的人?”
竹清忽然抬眼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静静对峙了一会儿,最后竹清还是道:“目前还没有,我已经派严肃去查了,想必,”他抬眼看一眼外面春花明媚:“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决明皱皱眉,竹清刚才那个复杂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放,那是猎杀猛兽前的毒蛇的目光,决明内心微微感到不安。
但他踌躇一会儿,还是站起身来:“那我先告退了。”
竹清点点头:“嗯,有消息我会叫人通知你。”
决明看着他,眼神有点复杂,但他终归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白夜。】
宛若城堡的白夜里有一间白色房间,雪白的地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房间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其他家具,只有一张床,床也是雪白的,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床幔,雪白的罗衾。素素穿着雪白的留仙裙站在雪白的窗幔前,窗外是漫山遍野的梨花树,四月正是梨花开的季节,一层层雪白的梨花无声的次第盛开,又一团团无声的次第落下,就像寂寞的雪花覆盖这寂寞的城堡。
她黯淡无光的眼瞳仿佛看到了雪,却又像穿透一座座山看到更遥远的地方。
但是山的那边还是山,从没有更遥远的地方。
“妈妈……”
听到奶声奶气的呼唤,素素连忙坐到床沿上,对躺在雪白里的小家伙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妈妈。”
素素微笑着:“嗯?”
小家伙睁着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天花板,半晌,一行透明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素素愣了愣,然后露出安慰的笑,伸出手指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小家伙却突然掀开被子站起来,小小的手臂勾住素素的脖颈,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素素的肩窝里。素素温柔的轻抚着他幼小的背,三岁的小孩子竟然在她怀里微微颤抖。
“妈妈,我做了一个梦。”小家伙发出闷闷的声音。
“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呢?”素素柔和的问。
“我梦到妈妈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然后这间房子慢慢地烧起来,就像下起了黑色的雪。”
素素一愣。
小家伙松开手,看着素素的眼睛,带着些哭腔地问:“妈妈会死吗?”
素素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揉着他蓬松的头发,一行眼泪从她脸庞划过,她喃喃:“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妈妈不会把轻狂一个人扔在这里的。”
这时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面无表情地任重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来,素素和小轻狂脸上立马露出了笑容,小轻狂开心的赤着脚跑下床去抱他,素素也微笑着站起来道:“夫君,你回来了?”
但是当她看清跟在任重身后的另一个人之后,她的笑容僵住了,然后迅速消失。
她沉着脸色蹙起眉,冰冷的嘴唇吐出一个名字:“竹枭。”
“爸爸?”小轻狂抱着任重的腿,迷惘的抬起头看着任重的脸,任重并没有看他,也没有伸手抱他。他就像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塑,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只是冷漠地看向素素。
素素突然道:“轻狂,回来!”
轻狂吓了一跳,茫然无措的松开手,慢慢退回素素身后,怯怯的探出小脑袋看着眼前两个男人。
素素如临大敌:“你们来干什么?”
竹枭环抱着胸,他一身紫罗兰色锦袍,纹着蛟蛇的暗纹,在一片雪白的映衬下显得邪魅异常。他唇角勾着笑盯着素素,就像一只优雅的猫,眼睛里放出冷血的光,将老鼠逼进绝路却不急于杀死,而是让它一次又一次燃起希望,然后又让它一次又一次绝望,最后让它崩溃的被利爪抓破内脏。
竹枭带着玩味的笑:“昨晚你与‘他’接触被人盯上了,‘他’虽然及时处理掉了尾巴,但是竹清那老东西肯定察觉出我在竹家安插了奸细,他的身份现在还不能暴露。”
素素眼中露出危险的光:“你让我代替‘他’,去自投罗网,做替罪羔羊?”
竹枭唇角勾起阴鸷的微笑:“我一向喜欢聪明的女人。”
素素按着轻狂毛茸茸的脑袋,将他拉到身后,她眼中带血地冷笑道:“我凭什么答应?”
任重猛地一步上前,一把掐住素素雪白纤细的脖颈,缓缓将她奋力挣扎的躯体举起来。素素还来不及反应,就感到强烈的窒息感一下攫住她的喉咙,她双眼微凸,张着口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她抓着任重充满肌肉的手臂拼命地挣扎。
“凭什么?”竹枭发出嘲讽的笑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落到小轻狂肩膀上,小轻狂吓得眼泪都忘记流下来,只是呆呆的看着竹枭那张无比温和的笑脸。
竹枭牵起轻狂的小手,扭头对素素笑道:“凭这个,不是吗?”
素素恨得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此刻竹枭如此温柔的微笑,在她眼里却简直与魔鬼无异。
这时竹枭微笑的脸突然僵了一下,他低头看向轻狂。轻狂正死死咬住他的手指,满眼泪水却仇恨的瞪着他,他眼泪纵横,满口鲜血,可是扭曲的小脸上无疑是一个狞笑!
竹枭愣了一下,这一刻他仿佛在这个小孩子血红色的瞳孔里看到恶魔的狂叫,这是一个普通孩子该有的表情吗?
竹枭突然露出一个疯狂的笑:“有点儿意思。”说着,他伸手掐住小轻狂的脖子,迫使他松开嘴,然后轻轻一甩,轻狂‘砰’的一声砸到墙上,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地面。
“这个孩子我很有兴趣,我不会杀他,但是你明白你该怎么做。”竹枭看着素素。
素素充满仇恨与悲伤地眼睛被凌乱的长发遮掩,她沉默着看了任重一眼,那一瞬间任重看不透她在想什么,然后清澈的泪水从她脸庞滑下,落到任重握着她脖颈的手上,她终于悲痛的点点头。
任重后退一步,松开了手,任凭素素的身体滑落到地上,然后他毫不留恋的跟着竹枭离开这间房屋,就仿佛倒在这里的两个人不是他的妻子与儿子,而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其实任重心里确实这么认为,大概对于他这样的人,这世上任何人都不过是陌生人。
素素倒在地上,凌乱的长发遮住她半张苍白的面孔,她黯淡的眼眸里,两个死神一样的男人渐渐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