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竹清围着大毛坎肩站在岩坑前,他柔顺的长发或许没来得及束,披散着几乎要垂到地面。此时他皱着眉。脸色不是很好看,在他身后几个下人仆地跪着,全身瑟瑟发抖。
“清,清爷,小,小的们,该,该该死…...”一个下人结结巴巴道。
竹清不耐烦的一摆手,示意他闭嘴。
在他面前的岩坑里,昨天还耀武扬威的金花蟒,此刻已经开膛破肚的横死蛇堆了。耀眼的金黄瞳孔已经黯淡下去,光洁的鳞片也失去了华美光泽,在它洁白漫长的腹部留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血液流干,苍蝇与小蛇们纷纷聚上来,啃食它开始腐臭的庞大残骸。
蓦地树叶微微一动,只在一瞬间,叶子还没有落地,华阳就衣袂翻飞着翩然落地。
竹清淡淡地:“你来了?”
华阳看到金花蟒蛇的死尸,微微一惊,随即笑道:“昨晚我发现一只黑猫。”
竹清道:“哦?那一定是一只爪子锋利的猫。”
华阳淡淡地笑道:“爪子锋利不锋利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这一定是一只能猎杀蛇的猫。”
“还是一只很会找死的猫。”竹清冷冷一笑,“看样子是来我这里探听情报,由于天晚路黑再加上不熟悉机关,结果不慎失足掉进蛇窟。”
华阳看了一眼蛇腹上漫长的伤口,道:“是竹家剑?水平怎样?”
竹清道:“照这个伤口来看,未必是剑,更可能是长戟或长枪。如果是剑,那水平在决明之上,我与竹枭之下,但是凭这道伤口,不出三年他就能超过我了。”
说完他不禁感慨的叹了一口气:“后生可畏啊。”
华阳道:“你觉得会是谁?”
竹清冷笑:“竹家会用剑又擅长突刺类兵器,并且有能力单枪匹马杀金花巨蟒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华阳问:“你怀疑百绘?她也会竹家剑法?”
“她的师父可是我,她的竹家剑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只是很多年前她突然放下了剑,改用了不适合女性的长戟。”竹清突然转过头,眼里有一道幽光:“你觉得会是为什么?”
华阳道:“可是就凭这个你也不能断定是她的作为。”
竹清道:“不论如何,她不在,万事太平,她一回来,事情也跟着回来了,你不觉得巧合吗?”
“要说对三年前的放逐心存仇恨的话,那倒也并不是说不过去。”华阳皱眉道,“但是,你没有证据。”
竹清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太阳出来了,暖黄色光芒勾勒出他优雅的轮廓,这一瞬他忽地转过身背对阳光,明亮的眼睛就像黑暗里要杀人的刀子。
他笑道:“我杀人,从不需证据。”
华阳静静盯着他阴鸷的双眼,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他的手指悠闲地把玩着自己一缕长发:“看来你忘记了,你现在不是掌门了。”
竹清皱皱眉,转过身去,目光森然。
华阳道:“现在,就算是你,也要看决明脸色办事啊。没有证据就处理百绘,决明那边,怕是说不过去吧?”
竹清沉默一会儿,道:“没有证据,制造证据。”
“——来人,备纸笔!”
没一会儿,下人将纸笔放在托盘里捧过来。
竹清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了几笔,道:“漆起来,给掌门送去。”
【掌门府。】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老李端着滚开的菊花茶进来,看决明正眉头紧皱的看着一张纸条,他也很守本分的不去打探,只是垂着眼轻轻将茶杯放在靠窗的位置。青色冰裂纹茶盏衬着古风古韵的红木案几,茶盏中干枯的白菊花缓缓进行最后一次绽放,娉婷的热气朦朦胧胧的升起,背后是窗外清晨通透的阳光,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宁静温润。
决明却无暇欣赏这份短暂的宁静,他皱着眉将手里的纸条扔过去:“你看看这个。”
老李拾起来,白色宣纸上寥寥几字,是竹清的手笔,写着三个不得了的字:有内鬼。
老李看过了,面不改色,转身打开香笼,将纸条干脆的扔进去,薄薄的宣纸不动声色的变黄,最后化为再不会说话的灰烬。
“掌门心里可有数?”老李不禁低了声。
决明双手撑着下巴:“我没有数,但我父亲恐怕已经有数了。”
老李道:“那掌门觉得前掌门心里的数可靠吗?”
决明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告诉我既定事实,却没告诉我他怀疑的人的名字,很显然,他给我这个消息,就是为了告诉我不要插手这件事。”
老李眼中闪过老练的光:“那掌门要袖手旁观吗?”
“当然不可能,”决明笑了笑,“以他的性格,一旦怀疑,就不需证据,直接动手。”如果杀对了,那很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如果杀错了?那对不起,你可以活过来了。什么?活不过来?关我什么事!
但是等他错杀了,一切就都晚了,决明当然要制止这种暴力独裁的手段带来的恶劣血腥的结果。
决明站起身来,将掌门令牌交给老李:“你带着我的令牌,秘密的去查,一定要在竹清之前,揪出内鬼!”
在竹家,见掌门令如见掌门,若有违逆,当场诛杀可也。
老李当然明白这块令牌的分量,他恭敬的双手接过令牌,响亮的:“是,老仆绝不负所托!”
【梼杌府。】
傍晚时分夕阳如酒,百绘独自一人在桃花林里练剑,今天成说还没来,所以她只好消磨一下时间。只有两三个下人的梼杌府空空荡荡的,每到了夜幕降临,夕阳为粉红色花海打上陈旧的烙印,她一个人的单薄身影就显得格外孤独,但是她知道战争刚刚平息,各处都缺人手,好在三瘦将成说派过来照顾饮食,偶而决明也会过来,虽然只是批批公文,或者留下来吃顿饭,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但是每当这时百绘就不再觉得那么孤独。
傍晚时没有风,桃花瓣沿着直线笔直的从枝头落下来,就像落地无声的粉红色雪。百绘闭着双眼,剑尖指地,轻薄的花瓣就那么划过她的剑。她猛地睁开双眼,银光一闪,眼花缭乱的剑式迅速成网,在纷飞花瓣中穿梭,最后长光划出一道完美弧线,她闭眼振剑,花瓣纷纷在她背后落成两半。
“好剑法。”
听到声音她才蓦地睁开眼,惊讶道:“老李?”
随即正色,“决明有什么吩咐?”
老李也笑了:“没有,我奉命查一点事情,路过你这儿所以过来看看。”
百绘右手反握剑,剑刃抹过鞘口,利落的收剑入鞘。
老李有点感慨的道:“好久不看你用剑了。”
百绘道:“是啊,都有些生疏了。”
老李不禁笑了:“你太谦虚了,你的水平,不会比掌门差的。”
百绘很谦卑的一笑:“我等愚昧,不敢企及掌门。”
老李不禁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女子,五官精致如旧,但是却少了些棱角与锐气,如雕塑般的雪白面孔有着特殊的美感,介于典雅与冷酷之间,让人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老李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落下去,礼貌地欠欠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百绘同样的礼貌地回礼,她垂下高贵的眼睛,长发从她耳后滑落,她轻声:“请替我问候掌门。”
老李道:“分内之事。那么,老仆告退。”
百绘也不再送,只是沉默着站在原地,注视着老李的身影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老李出了梼杌府,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到目前为止他走访的所有地方都没有疑点。竹家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从里面找出一个内鬼简直宛如大海捞针,更何况他们一点头绪和线索都没有,老李想如果去跟前掌门商量的话肯定会有些眉目,但是竹清显然不欣赏决明这种怀柔的办事方法。想到这儿,老李不禁叹口气,迈开步子,离开梼杌府。
这时忽地树叶沙沙一响,没有风,却有叶子落下来。
老李立马警觉起来,他毕竟是竹家的老手了,当下丝毫没有犹豫立即循着声音追上去。
夜幕降临,竹家地形复杂,并不适合追捕。但是老李很小就在竹家当差,是陪伴过前掌门又看着掌门长大的得力部下,对于他来说,这种危险的追踪是再适合不过。他在树林间无声且迅速的穿梭,他的肌肉线条都紧绷着,宛若灵敏而充满爆发力的猎豹,忽地他骤然在一棵树上止步,然后他蹲下身去,在旁边的树枝上取下一根丝,那是丝绸衣服上抽下来的丝。他抬头望望前方的路,迅速追上去。
今晚的月亮不是很好,月光惨淡,且时不时被黑云遮挡,光线明明暗暗,让整片森林笼罩在死寂的黑暗中。
但老李还是感觉到了一个人的步伐,不是确切的看到,追踪一个很善于逃跑的人,不能用看,因为逃跑者本身就极度警惕,如果你能看到他,他也就看到你了。所以老李是用感觉,是综合了听觉嗅觉视觉的远距离感应。
在巨大的黑色幕布下,老李这样一个忠诚的老仆表现出他作为掌门管家的极高水准,在不降低速度的情况下,准确的作出判断,实施侦察与反侦察并举的方式紧追猎物。
但他也知道并不能过分紧追,他苍老的面孔很严肃的紧绷着,平时很和蔼的眼睛也露出凶光。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前面的敌人的轻功已经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了,轻功这样好的人在他脑中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竹枭手下轻功天下第一、号称蝶中飞雪的白雪原。但如果是白雪原,这么显眼的一张脸出现在竹家,竹家的人应该不会注意不到啊?
想着,老李心里更谨慎一分,无声的紧跟其后。
两边风景飞速倒退,树木渐渐地变得稀疏,前行之人的身影也渐渐可以看见了,老李知道不能追的钛金,跟太近就会被察觉,他便放缓速度保持一段距离跟着。
那人在夜幕中迅速穿梭,宛若忽隐忽现的鬼魅,在枝桠轻轻一点,又轻轻落在另一个枝头。
虽然不是常行的路,但是老李能感觉到他们是在下山,照他们的速度与距离来看,很快他们就将越过竹家边境。老李手不禁扶上剑,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必须在那人离开竹家、将竹家情报带走之前,将他抓捕或就地正法。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前面一直飞速行进的人却骤然停下,无声的落在一片空地中央。
老李心脏猛地一跳,急忙停住,躲到一颗树后。怎么了?难道被他发现了?
他心跳开始微微加速,冷汗缓缓地滑下来,但是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不禁用眼角观察站在不远处的那人。
那人背对着他,所以看不清脸,看背影老李并不熟悉。那人就这样一直静静地站在空地上,几乎一动不动,忽地一阵风吹起,将没有叶子的树枝吹得飒飒作响,在黑暗中这些干枯的树木就像伸出獠牙的鬼魅,气氛一下子静止得诡异起来。
突然云被吹开,清冷的月光洒向大地,只听林海涌动,接着一波脚步声踏浪而来。
明亮的月光下,一身红色流纱的女子从天而降,像一朵艳红花朵悄然绽放在那人眼前。
这一刻时间都静止了,老李不禁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因为那个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竹家前穷奇将军竹素素!
而更让老李惊讶的事还在后面。
素素翩然落下后,竟直接单手撑地跪在那人面前,然后她抽出短匕,双手呈到头顶,而那人也毫不犹豫的将两根手指按在匕身上,两个人的轮廓都被月光淡化,就仿佛在举行什么神圣的仪式。老李看着素素好像向那人说了什么,但是距离太远,他听不到具体内容。
他试着向前几步,试图躲到更接近他们的树后,但是这时素素突然站起来了,她明亮的眼睛一转,正对着老李藏身的树。
老李心里咯噔一下,心跳骤然加快。
但素素只是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做,接着就转身离开。
听到素素离开的脚步,老李不禁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打开手,手心竟然全是冷汗。
他惨淡的笑了下,继续转过头去,但是空地上已空无一人,月色斑驳照在光秃秃的空地上,寂静的就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没有第二个脚步声,但两个人却一齐不见了。
老李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这时一个沉沉的声音蓦然在背后响起——
“你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