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府。】
梼杌府的后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以前的百绘虽然很漂亮也很干练,但对除了练武之外的所有事似乎都不太上心,所以那片空地就这么一直空闲下来,慢慢荒芜,任由野花野草疯长。后来百绘被放逐三年,决明用这三年,每天都在这片空地上种下一株桃树的树苗,三年如一日,当百绘再回到这片土地的时候,空地上已经种满了娉婷遒劲的桃树,桃色的风轻轻拂动,空气里都泛着甜丝丝的香味。
脱下战袍换上便装的百绘,此刻正立于花海中央石头桌前,提着笔凝神写着什么。
春日温暖的阳光降临到她身上,将她身上雪白的长裙子衬得像雪一样闪闪发光,光芒反射进她栗色的眼瞳里,就像湖水一样泛起波澜,而她色泽光亮的乌黑长发如瀑般从肩上滑落,交错着落到雪白的宣纸上。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她脸上认真的神情。
阳光普照,细草微风,她纤细温柔的笼罩在圣光中,就像天女一样神圣,世界上怎么还有更美的画面。
突然一阵猝不及防的风吹来,猛地吹开了她及腰的乌黑长发,满桌雪花般堆积的宣纸像鸽子一样,扑啦扑啦的猛然飞出去。
她一手摁住不安分的长发,一手去追那些漫天乱飞的纸片,这时一个披着狐毛大氅的白色身影突然从飞舞的纸张间走出来。
他伸手随机抓住一张纸,摊开来,雪白的纸上是工工整整的四个字:天地不仁。
百绘一愣,阳光照在她脸上,皮肤都像透明的。
然后她立马很识趣的单手撑地单膝跪下去,肃然起敬地:“掌门。”
但决明在她跪下去就扶住她的手,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像蛇的皮肤一样没有温度,在触到决明的手的那一刻,手的主人像被电流击中一样难受,她迅速的抽回了手,低着头不去看决明的脸。
决明仿佛不介意,带着很温柔的笑容绕过百绘,目光落在桌子上的宣纸上。
他笑着,语气很温和的:“在练字?很多年不见,你的字写的更好看了。”
“不,哪里,掌门过奖了。”百绘还是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在她眼前拉下阴影。
决明拾起散落了一地的字,逐个打量着,这对于百绘简直是难熬,明明三年前是彼此难舍难分的爱人,不,也许就是以前曾难舍难分所以现在再见面反而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
百绘忍不住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偷偷看一眼决明,决明似乎对所有的内容都很在意,所以一张一张很认真的看过去,脸上带着他一贯温和的微笑。百绘内心有一点不安,因为她隐隐感觉到她心里所坚定地东西,在他阳光一样的笑容面前,开始一点点的崩溃。这让她恨透了他,更让她恨透了自己,但是此刻内心深处确实有一个渺小的声音在说:时间就此停住吧,让我们谁都不用改变,停留在这一刻就好。
但她还是垂下眼,用冷漠的语气道:“掌门公务繁忙,不要在属下这里浪费时间。”
决明道:“你就这么希望我走?”
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纸上,唇角还残留着一丝丝的微笑。
百绘没有说话,眼睛里没有感情。
气氛一下子诡异的沉默了。
真是很奇怪,明明以前无话不谈的人,竟也能渐渐走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半晌,决明突然看向她,露出一个笑脸,仿佛忘记了刚才她冷硬的逐客令:“阿绘,给我写幅字吧。”
百绘冷着脸:“掌门的字写地比属下好的多,请别再嘲讽属下了。”
但是决明坚持道:“如果我是掌门的话,这点小小的要求,你总不该不答应。”
百绘静静地看他一会儿,终于提起笔来:“如果是掌门命令,自当另当别论。”
决明轻轻笑一下,自顾自的开始为她研墨,但百绘还是抢过来,道:“怎敢劳掌门的驾。”
决明也不在这些小事上与她争执,他一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他安静的站在一侧,看着百绘娴熟的研墨,阳光照在她光洁的侧脸上,那一刻他恍惚觉得他们回到了从前。
决明问:“你常练字?”
百绘点点头:“无事可做,消磨时间而已。”
决明的语气突然有点萧索:“是吗?”
说话间百绘已经研好墨,准备下笔。
就在她落笔那一刻,她突然感觉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一双手从身后握住了她握笔的手,她来不及惊讶,刚准备下笔写的‘天’字随着笔势一转变成了一个‘你’字,紧接着四个字也一气呵成。与百绘清瘦的柳体全然不同,笔墨淋漓的四个大字遒劲有力,却不是‘天地不仁’,而是‘你我不仁’。
百绘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决明是什么意思,这时决明突然扔了笔,松开了她。沾着墨汁的笔骤然一甩,溅在才写好的字上,将你我不仁四个字模糊了。
这一瞬间百绘突然觉得决明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想说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到头来只能留下这样悲情的放手一掷。那样温暖的微笑也仿佛隐藏着什么,可是百绘看不清楚,她回过头去,却只看到决明的背影。
她怔怔的,风一吹,粉红色的桃花瓣漫天飞舞。
决明突然回过头来,又变回了那样温柔的笑容:“时候不早了,一起吃饭吧。”
梼杌府三年荒废,原本的仆役都撤了,现在百绘回来,因为那些流言蜚语的缘故,下人们也多半不愿到这边来伺候,所以百绘一向独来独往。这时决明突然提出要一起吃个饭,百绘被逼上梁山,只好亲自下厨。
决明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三略》都看完了大半,百绘才端出一碗可怜巴巴的干面条。
决明虽然一向不挑食,但还是忍不住:“这就是午饭?”
干巴巴的面条成雕塑状凝固在碗里,决明伸出筷子一插,插起来的整个面团都是碗状的,而且除了面什么都没有,实在寒酸的要命。
决明干笑:“至少清汤面还有清汤,你这个连清汤都没有。”
百绘伸手倒杯水,毫不犹豫的直接倒在面里。
决明扶额:“更不能吃了好吗?”
百绘也有点不好意思的:“就只有这个。”
决明无奈的放下手中的《三略》:“好吧,你坐着,我来下厨。”
于是决明一头扎进厨房,接着厨房就响起清水的声音与‘笃笃笃’的切菜声,那娴熟的刀工很显然不是新手。决明虽是掌门,却一向为人淡泊,从不贪图享乐,相反的他的一应起居完全自理,从不让底下的丫鬟下人插手,所以像做饭这种日常小事,他也是事必躬亲的,日子久了自然得心应手。
他洗了手,挽起袖子,将牛肉切块,与葱姜一起放入锅中炖,再将芫荽切段扔进碗里,等半个时辰后他掀开锅盖,用勺子舀一点汤尝一下,然后将熟了的牛肉连汤一起倒进芫荽碗里,热气一下将芫荽的清香烘衬出来。桌上还有百绘擀好的没来及的下的面条,决明将锅里添了水,然后将面条放进锅里煮。
竹家堂堂的掌门,一表人才,器宇轩昂,此刻正勤勤恳恳的往灶里添柴,这一幕估计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但决明却丝毫不觉得掉价,因为一个男人为爱的女人做的所有事,本身都足以称为壮举。
不一会儿,热气从锅盖下溢出来,面香也随之飘出来,决明掀开锅盖,热腾腾的白气扑面而来,等白气散尽,他将柔软的面条捞进盛牛肉汤的碗里,酱色的汤汁里里白面条与牛肉芫荽交错着,迸发出让人充满食欲的香气。
决明微微一笑,将牛肉面端出去,却发现百绘就那么歪在软长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三略》沉沉的睡着了。
决明一怔,随即一笑,将面放在桌上。
他感觉到了,回来的百绘一直在躲他,看向他的目光里总有戒备与疏远,可是这一刻这个坚硬锐利的女孩儿,却可以没有任何武装的在他存在的空间里安然入睡,这个女孩儿表面上再冷硬,内心却比谁都相信他,她对他,可能从心底里就毫无保留吧。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毫无防备的脸上,决明无限温柔的走过去想抚摸她的脸,却蓦然发现她手臂上像蛛网一样蜿蜒的紫红色脉络,那是被黑蛾咬后留下来的,即使百绘的伤已经好了,手臂也不再麻痹,可是这个纹络却一直没有消失。
决明皱眉,抬起自己曾被黑蛾咬的那只手,此时那只手只留下微小的刀伤,紫红色脉络已经全部消退了。
那为什么,百绘的伤没有消退?
他皱眉起身,将狐毛大氅轻轻盖在她身上。
牛肉面还冒着热气,他却退回座位上,端起百绘做的干面条,用筷子夹起放进嘴里,面条已经又冷又硬,可是决明却突然笑了。
这时老李突然急匆匆的冲进来,刚打算叫‘掌门’,却被决明一个食指放在唇上的‘嘘’止住,他顺着决明的目光看到睡得很沉的百绘,心下自然就明了,很识趣的退出去。
决明也紧跟着他退出去,就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刻,温柔的笑骤然退下去,转瞬就被冰冷肃杀所代替。
他冷冷地:“什么事?”
老李也正色:“清爷有急事。”
决明想一下,“那走吧。”
说着,转身带着老李离开。
在出大门的时候,二人恰巧与奉三瘦嘱托来给百绘送饭的成说撞个正着。成说与决明的目光撞在一起,但谁也没有停留,只一瞬擦肩而过,那一瞬成说发丝飞动,决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捉摸不透的东西,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成说耳后那个有点眼熟的狐狸纹身。
决明突然停下。
老李也停下,看一眼成说远去的背影,问:“怎么了?”
决明道:“没什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