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白染告诉我,她是在两个月前搬到这里的。而在那之前她正躺在国外某个度假岛的海沙里晒太阳。
她说那儿的太阳真暖啊,不但一点也不觉得晒人还让人忍不住犯困。她说那儿的大海真美啊!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一大片水蓝色的颜料呢!
我打断她的话,问她,“那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白染对着我眨眨眼睛,抱着柔软的抱枕缩在沙发的一角:“为了和男朋友私奔啊!”然后她突然笑了,说:“有必要把眼睛瞪那么大吗?这种情节电视里不是常常出现吗?”
我说,“电视情节和生活往往相差很多。”
白染又笑了,伸手拍我的头:“小屁孩装什么老成啊!”然后问我:“你确定要在我这里学画画?”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问她:“你男朋友呢?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跑了。”
“跑了?”
“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了。说我过惯了好生活,说他养不起我,也受不了我的小姐性子。”白染说,手上的抱枕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突然有些后悔这么问她,于是我说:“那你就回家吧!别呆在这里了,这个城市天天下雨,指不定人就发霉了。”
白染抬头看我,眼神似笑非笑的:“我走了,那谁教你画画啊?”
我说:“我可以自学。”
白染思考了一下,然后伸手弹我的脑门:“你不学,我也不回去。我一定要证明我白染是什么样的日子都可以过的。我一定要向他证明……”白染说,说着说着,白染突然哭了,整个身体都随着哭泣而微微颤动。
我手忙脚乱地帮她找纸巾。
“哎呀!真是丢人!我们才刚认识,我居然在你面前哭了!”白染一边说,一边伸手反复摩擦着眼睛。
我说:“别揉了,眼睛都红了。”
白染说:“红了好!像只小白兔,我就喜欢小白兔。”
然后她笑了,我也笑了。
她说:“不和你贫了,半天你都还没告诉我,你是发什么疯半夜跑过来?难不成我的宣传单做得太有魅力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事实上对我来说那张宣传单确实很有魅力。
“父母吵架。我嫌烦,就往外面跑,跑着跑着就到你这来了。”
“你倒是很会捡地方。”白染说。
“不过,这还真是好地方呢!”她又自顾自地接上:“那个时候我也是到处瞎闯,结果闻到一股香料的味道就跑上来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婆婆,儿子出去工作就把生病的她独自留在家里。老人家善良,看我可怜便把这房子租给我一起住了。”
“这可不是香料味。”
“我知道。是菜籽油。”白染伸手倒了杯水喝。热腾腾的雾气朝着她的脸上冒,连眼睛都被映得雾蒙蒙的。
我突然开始真的相信白染所说的那些关于她的故事,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会在深夜,那样毫无防备地放一个陌生人进来。突然可以体会到一个富家小姐满怀着对爱情的憧憬和勇气,与爱人私奔到这样一个地方却被抛弃时的感受。突然有些憎恨那个抛弃她的男人,怎么会那样容易放弃一个爱自己的人。
“晚了,先睡吧!地小,你就睡沙发吧!”白染突然说,然后她又说:“明天早点回去,你父母肯定该着急了!不管怎么样,不要那么容易放弃一个爱自己的人。”
夜里的雨势突然加大,我透过台灯微弱的光线凝视着阳台上的几盆盆栽,看着它们在风雨里摇来晃去,枝叶都被打得零散。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将它们一盆一盆搬进来。
头发又湿了,眼泪流了下来。
(五)
醒来的时候,看到白染正坐在阳台上画画,背影是一团小小的白色。
雨已经停了,屋檐上稀稀落落的水滴沿着墙角流下来,落到楼下的一小滩积水里溅起微弱的水花,或许有过路的行人会因此湿了裤脚。
这个清晨意外的有些喧嚣,由楼下传来一声声小贩的叫卖声。
“苹果不甜不要钱啊!”
“便宜点……”
“这梨好啊!吃梨!”
“来几个包子吧!什么馅的?”
“……”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伸懒腰时故意发出了些声响。
白染转过来看我,说:“醒啦?现在孩子都这么晚起床么?”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早呢!才7点多。”
白染耸了耸肩伸手指向厨房,“我熬了粥,吃点?哦!对了,顺便帮我把炉子的火关掉,再熬下去,老人家估计也不乐意喝了。”
“你还会做饭呢?”
“原本是不会的,但……”白染笑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没再说话。
其实我知道,那剩下的半句话。
原本不会的,但我想向他证明我可以。
走进厨房,我首先闻到的并不是热粥的清香而是熬得发黑的中药的气息。那气息浓重得让人难受,却只在白染身上留下浅淡的痕迹。我连忙把火关掉,才悠悠地盛了一碗粥。
走到白染身边时,我看到她正在画一只兔子,红眼睛的兔子,没有背景的孤独的兔子。绒绒的毛,画得十分逼真。
“这只兔子画得真好。”我说。
“不好!”白染说但画笔并没有停,不断地在粗糙的纸张上磨出沙沙的声音。
“哪不好?”
“都不好。”她笑了一下,问我:“粥好吃吗?”
我打了个响指,对她说:“非常好吃,简直perfect。”
“这样啊!”她说:“可惜他吃不到了。”
“嗯?”
“会煮粥是因为想要有一天煮给他吃。”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染的话完全与我所想象的不同。我总以为即便是爱情,也会在受到伤害后不断变质,变得颓废而喧嚣。变成恶意报复和某种占据性的证明。变成沉默黑夜里恶毒的诅咒和融化在心中的滚烫的水银。
但白染说,会煮粥只是因为想要煮给某个人吃。
即便他已经离开,即便他已经将她抛弃。
楼下突然有人大声喊叫:“陈肖,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不要!你别走!”
“混蛋!”
“……”
这个世界真的很喧嚣、嘈杂而凌乱。很少听到鸟儿在电线上清脆的啼鸣,却满满充斥着汽车轮胎滚动的声响。
白染转过来用手指弹我的额头,“小家伙,喝完粥就回家吧!”
“我……我没比你小多少,真的。”我说,说完之后却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小孩子脾气了。
屋子里突然传来极为缓慢的脚步声,一个老人颤颤微微地朝着我们走来。白染一下子放下手中的画笔,朝着对方走过去,随意盘起的头发随着脚步松松地散落下来。
用来固定头发的那只纤细的水粉勾线笔一下子掉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到我的脚前。
“药好了。”白染边说边走进了厨房。
对方开始用力的咳嗽,灰白的脸上是沉闷而衰弱的气息,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为她拍拍肩背,只能木然地站在那里,就像每一次父母争吵时般木然的样子。
“帮帮忙!”厨房里传出白染的声音。
我这才赶忙走向了老人,为她轻轻拍起弓起的肩膀。
老人停下了咳嗽对我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很沙哑:“小伙子,谢谢。刚刚出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呢!哎…不回来也好!他小时候我总是凶他,他怕我怕得狠。”
我对着老人笑了笑,心里却莫名有些发酸。
白染捧着药朝我走来,中药的气息遮挡住屋子里好闻的菜籽油的味道。
“顾悯,回去吧!”她说。
“你妈妈也在等你呢!”她说。
走下楼时看到门口有一对闹了别扭的小情侣,白色的T恤分别画有一个可爱的卡通图案,是一整套的情侣衫。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恶言相向。
“陈肖!你别碰我!”
“走开!”
女生吼叫着,气势汹汹。推打时却突然崴了一下脚踝,疼得一下子冒出了眼泪,嘴里仍在哼哼唧唧。
我从他们身边走开,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裤脚被溅起的水花染湿。突然想起临走时白染的话,她说,我画的不好。因为我画的是我自己。而你却看不出来。
这场雨已经过去,阳光一点点炙热起来照得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微微发烫。地上的积水很快就会一点点蒸发,上升至很高很高的地方,那地方没有天堂却有一整片蔚蓝的光彩。而被雨水淋湿的这些人或者动物,或是被积水染湿的裤脚也都会逐渐被阳光冲刷,然后重新温暖起来。
寒冬已经过去,多雨的春季已经开始。
走出这个小小的居民楼时,看到男生抱着崴了脚的女生匆匆忙忙地从我身边跑过。
女生的眼睛微微发红靠在男生的怀里,像极了白染画里的小白兔。耳朵里刚好传入她的一句话。
“一直在等你主动向我和好。”
呐,白染,你是否也在等待某个温暖的依靠。
正如,此刻。
也有人在等待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