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刚结束的这趟英国之旅,把我们全家都给累得够呛。
原本打算趁着画展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的时间,陪妻女四处走走,却无奈进度比我所想象的要赶的多。
女儿小悠从机场一路抱怨回来,说:“都怪爸爸不好!一直忙着画展的事情,害得我都没有机会好好玩上一场。”
艾琳伸手拍小悠的嘴巴,“怎么跟爸爸说话的!”
我笑嘻嘻地说,“没事,这事也确实怪我。”
说着一边伸手提过妻子艾琳手上的行李。不想手机铃声却在这时响了起来,艾琳赶忙又把行李拎了回去,示意我可能是某合作商打来的电话。
“喂!”
“请问……”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犹豫不决的声音。
“你是?”
“呃……我叫李雅。”对方小声说了一句,便安静了下来。
李雅?我暗自思索着这个名字,似乎隐约有些印象但却始终想不起来。妻子小声问我:“是画展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好吗?”
我摇摇头,准备挂掉电话,毕竟最近已经接到不下5通的推销电话了。
电话挂断之前我听到对方特意加大的声音。
“是顾悯哥吗?白老师回来了!老师她回来了!”
声音戛然而止。我将挂断的手机收到口袋里,并回答妻子:“推销而已。”
“最近的推销电话真是太没节操了!上次……”小悠在一旁叽叽歪歪地说了起来。
我对着他们微笑,不敢告诉她们,那架放在我左胸口袋里的手机已经变成了一块烧得炙热的碳,焦灼着我的皮肤,一点一点侵入心脏,把那些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白染,你还好吗?
(二)这里有着最为温暖的颜色
我的少年时代称不上美好。
父亲用“不学无术”来形容我,而母亲则用同一个词来形容他。
这样做造成的后果是,永无休止的争吵和日渐冻结起来的家庭关系。我曾无数次祈祷他们能够离婚但往往事与愿违,那样厌恨对方的他们总在触及某个底线时突然戛然而止。然后把一切的怒火放在下一个点燃他们战争的小火星上。
而这次的战争,很明显是由我引起的。
我坐在饭桌左侧靠墙的一角,看着父亲明显皱起来的眉毛和母亲放下的碗筷,我知道自己又在痴心妄想了。
“学美术?”父亲冷哼了一声,说:“就凭你?”
“我是认真的。”
“我他娘当初生你的时候,也是认真生的,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孬种。”父亲把那个捧在手里的瓷碗一下子摔到地上。
“啪!”一下,破碎了。
——某些东西破碎了。
“你生?”母亲一把攥住父亲的衣领:“我生这孩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现在居然有脸说是你生的!我儿子想学美术怎么了!关你屁事!”
然后,战争彻底爆发。向往常的每一次一样,先是争吵,然后是砸碗摔锅,最后是一片狼藉的房间和木然的我。
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杂物柜上的相框被父亲砸到地上,溅起的玻璃碎片划破了我的额角,我低头看着那破碎的玻璃下我和父母曾经其乐融融的照片。
突然间,无法思考。
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我必须逃离。逃离这场不知何时开始的噩梦,然后抱着头等待凌晨3点多时照耀在身上的第一缕阳光。
出门之前并未想到,外面是一场被争吵声遮掩住的大雨。密密麻麻的雨丝像是一个特殊的流苏屏障,将眼前的景物虚化成电影里某个静止的画面。路灯淡淡的光亮照得这个世界都变了颜色,一种暖黄色的温暖的格调。
我深吸了一口气,慌忙地冲进雨中。
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何处。
停下来时,眼睛被强烈的光亮刺得无法睁开。鼻子里充斥着雨点的湿润和汽油的厚重。
“不要命啦!”对方大声吼着。
“这么大的雨!到处乱闯!你这孩子发什么疯!”对方又说。
“想死也滚远点去。”传到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
“嗯。”我突然答应了一声,眼泪被雨水冲刷着,消失的干净。
我将身子靠在路灯的柱子下,暖黄色的灯光柔软的注视着我,我是被拢在光线下的。
——那么?这灯光是否能温暖我?
我有些迷糊地转过身去,灯柱上贴着一张与我一样被雨水浸泡得发软的宣传单。上面的字迹被灯光染成同样的色调,隐约看到几个字。
招收喜欢画画的学生。学费600元一个月。地址:某某路b5楼101号。
最后一行写着,过来,来到我的世界里来,这儿有着最为温暖的颜色。
(三)
穿过昏暗的巷子,入眼的是一小片水泥墙面的居民住房。
黑暗里,隐约可以嗅到四周游走的湿润的菜籽油的气息,这些气息被雨丝冲刷得浅淡,却仍然像是一种好闻的特殊香料般吸引着我。
我寻着气息朝着那条楼梯向上走去,刚进去就被台阶绊了一下,然后楼道的灯突然亮了起来。这附近很早就实行用声控灯了,只不过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它不但没有给人带来便利,反而徒填了几分诡异。
我在灯光下加快脚步,向前奔跑。楼道上的灯一盏一盏亮了一起,心里好像也逐渐被这灯光充满,是忽明忽灭的炙热。一直奔跑,直至寻找到那扇写着101牌号的门。
我才愕然注意到时间。
那扇门里并没有丝毫光亮,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也有些沮丧。确实已经是接近了凌晨了,对方应该早就睡了。
我靠着那扇涂着劣质油漆的木门,坐下来,心里却呐呐地重复着宣传单上的那句话。
过来,到我的世界里来,这儿有着最为温暖的颜色。
突然听到有人咳嗽,是极用力的咳嗽声。我吓了一跳地站起来,将耳朵贴在木门上。
果然,那个沙哑的咳嗽声再次响了起来。
我暗自猜测,这或许就是那位招生的老师。或许她已过于年迈而从学校退休,没有子女照养便只能自己挣钱治疗常年的咳嗽。
这样一想,竟然对对方抱起了几丝怜悯,或许自己可以在这个夜晚给予这个老人一点帮助。
终于伸手敲响了门,陈旧的木门发出一阵阵厚重的声响,细小的白色木屑从门缝间飘落,犹如破旧的羽绒服里散落的羽毛。
木门开了,暖黄色的光线一点点洒了出来,像雨点一样浸透了我的脸庞、衣裳、裤管还有破旧的布鞋,
“原来真的有人敲门!”她笑了一下:“这么晚了,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我怔怔地抬头看她,20岁左右的女子,算不上多漂亮但眉眼却是很清秀。白色的棉质睡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脖子长而纤细。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中药气息,却并不难闻。说话时自然地露出微笑。
“嗯……我……”我有些不知所措。
“先进来吧!”对方打量了我一下然后这么说。
我突然间感到有些窘迫,低头看着身上早已湿透的衣裳。我知道我的头发也一定是凌乱不堪,还有脚上那双在奔跑时磨破了的布鞋。
“小家伙!你怎么还站在门口!”她在屋子里朝我招手,然后又说:“直接进来吧!不用担心弄脏了地板,反正我也打算明天收拾收拾房间呢!进来看看,乱得不像话呢!”说完,她露出一脸无奈的样子。
我忍不住笑了,走进房间后,顿时觉得放松了下来。
“很漂亮。”我说:“一点也不乱。尤其是阳台上那些盆栽,自己种的吗?”
“别人送的,也就养了起来。”她向我走过来,手上是折得方方块块的毛巾和干净的衣服,她看着我说:“洗个澡,换上吧!应该可以穿。”
我点点头,有些想问她这些衣服是谁的,但想想自己又没有理由发问。
走进浴室时,听到她“呀”了一声叫道:“居然忘记问你是谁,来干嘛了!”
我打开淋浴,看着热水流出来,看着白色的蒸汽占据整个浴室,看着镜子里自己逐渐放松下来的面孔。眼泪突然流了出来。这样触不及防的温暖,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对方那样的漫不经心间一下子膨胀起来。
我说:“谢谢你,你不会知道……你救了我。”
然后终于蹲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
第一次这样放松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