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好人。
只知道师父的名声是出了名的臭,我也只是个从小就被人骂惯了的小屁孩。
我甚至打算着,等着过一段时间,师父的火气消了,我就偷了钱抓上一把槐花去讨他开心。
可那一段时间太长了。
我没等到,师父也没等到。
只是掌柜的和颜悦色的拍了拍我的头,说:
“好了,你就安心干活吧,我付你工钱。”
我憋了泪就要发狠,可又想起师父敲着我的脑袋,怪声怪气的样子:
“银子啊,真是个好东西。”
我好像是做足了一个忍辱负重的样子,掌柜的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其实,我只是没有骨气。
闷蒸的空气里湿湿的,午后便落了一场雨,我掕着茶壶呆呆的立在门口,屋檐下聚满了堆满各种表情的人。
那些地位品格各不相同的人叽叽喳喳着,渐渐地都开始为了一个人的死去而开怀。
一个道士得意洋洋的样子,说着什么‘作孽太多’‘阴气伤人’‘死了活该’。
我慌乱的看了看腿上的纱布,一瘸一拐的逃回到屋内。狼狈至极。
我生怕那些人认出我来,更生怕,自己再听到些什么东西。
屋外的人声入耳,嘈杂着豆大的雨点落地声,我盯着茶壶里的茶看,清清的茶水面荡出一层层波纹。
我抽噎着捂住了眼。
半年后,我被人找回了一个气派的大宅子,一个本该被叫做“家”的地方。
那里的石狮子好大,可它们冷冰冰的,就像那个宅子里的所有人一样,白石做的眼睛,空洞的吓人。
那里没有鸡叫,没有柴狗,也没有讨人厌的黄鼠狼和大耗子。
那里的墙很亮,柱子很红,主事的管家带着我转了半天,我不记的自己到底说了多少个‘好看’。
可那些瓦和砖太亮太亮,晃得我眼疼。
我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了又揉,管家回头,轻藐的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低骂了句什么。
我慌乱的将手放下。
却突然想起,从前清晨,小茅屋里,隐约的微光从茅草的空隙漏下来,我睁开眼时,看见的发着光的尘埃慢飞的场景。
安安静静的,师父站在院子里,用他的大手胡乱的拍着那唯一的一条大被子。
我捂住眼,用力想要多睡一会儿。
我,想回家了。
那年的夏天出奇的安静,树上的知了都被下人们粘走了,我穿着不合身的袍子端坐在案旁,桌上摆着我一辈子也看不懂的书。
他们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弄明白我不识字的事。
也有可能他们早就明白,可没有人在乎——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盛有富有血液的容器,一个可以继承血脉和土地的儿子,而不是我。
那个当官的爹笑呵呵的把书从桌子上扫掉,砸过来一个金算盘,他说:
“没关系,咱有的是钱,不需要你赚,你只要懂得数钱就好!”
我摸了摸那些串在木条上的金珠子,不由得脱口而出:
“得买多少个槐花饼啊。”
他的脸沉下来,甩了我一巴掌。
“贱玩意儿!”
我跪坐在地上,低着头,看着那群人穿着高贵靴子的脚一个个的跨出门去。
那个穿着官服的人再也没有进来过。
后来我学会了认字,练了武,精通了诗词歌赋,我成了景州有名的浪子,酒桌青楼里一掷千金的豪客。
我还是不会算账。
师父说,一角银子可以吃到撑,一袋银子可以讨最漂亮的媳妇儿,一缸银子埋在房子底下,就可以富贵一辈子。
我跑到师父坟前,将一沓一沓的银票掏出来胡乱的烧掉。
那些厚重的纸被烧成了灰,轻飘飘的飞到天上,落在生了杂草的坟上,砸在我脸上。
从前无论多么多么锋利的纸,如今都变成了软绵绵的烟,迷住我的眼,堵在我的咽喉间。
我被呛的眼睛酸疼,咳个不停。
乌黑的烟里,我却好像看见瘦瘦高高的老头子高兴地张牙舞爪的样子,他说:
“银子真是个好东西!”
可那个老头子又渐渐地走远了,就这么嚷嚷着,头也不回。
我想狠狠的骂他句‘老东西’。
我想说‘你别走啊’
我还没跟你说,我现在有钱了,我会做包子了肉馅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们屋前的槐树有那么高,开的花可香了,
可我张大了嘴,抬起袖子捂住眼,却被熏得难受。
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不在了,
我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用好听的声音跟他撒娇,
扯着衣角问他什么时候带我去吃槐花饼子,
说我爱他。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