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夕,师承南方琴竹医派,三天前才破阵下山。
琴竹医派,必定乐于琴,居于竹,精于医。开山祖师认为,医者从善可以悬壶济世,从恶可以祸害天下,所以本派师徒需以琴静心,以竹立节,如此三年,方可学医。有人赞之:
怀抱竹琴吟天下,心存医道济世人。
哭吟天下悲喜事,慈济世人清浊心。
他们不仅救人,还救心。
吴夕破阵第一关,便是观生死。
琴竹医派救人无数,往来不少侠客游子。对于有伤之人,他们便治,治不好,便吟,弹琴吟曲,送之离世。
吴夕被带到了一个房子,上面躺着一个人,白色的布条缠满了身体,没了左臂,眼中的生机奄奄一息,但不代表现实中的生机也奄奄一息。他还能咳嗽,一直咳个不停。他还能饮酒,一直饮个不停。似乎已无法挥刀,虽然他的刀还立在身边。
吴夕平静地坐下,取出竹琴,像往常一般弹了起来。所有知道这个门派的人,看到眼前的情景,都知道意味着什么了。那个人怒吼了一声,把装着酒的大葫芦扔了过来,正好砸中了他的额骨,顿时青了一块。酒水溅出,泼洒在他的头发上,竹琴上。
吴夕琴声不断,那人也没有休止。他想拔刀,就跟他人生中无数次拔刀一样,只是此刻这刀显得弱而无力,就跟他的身体一样。他摇摇晃晃地摔下了床。
吴夕依旧在弹琴。
关于这一关,有人提出过异议。有的人生性温和,有的人生性暴躁,温和之人自然温和的离开,暴躁之人必定暴躁地留下,此非公正之法。那时祖师爷早已不在,琴竹医派也已经传承了几百年,初现名门大派之影。当时的掌门人抚须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何不公正?”吴夕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不赞同这个异议,他觉得很公正,可是理由不一样,他的理由是:“人之将死,其行必恶。”
人之将死,失去种种束缚,必定会暴露人性本恶这一面目。
所以他依旧很平静地看着那个人。
吴夕琴声不断,那个人已然休止。死的时候,那人还紧紧地握着刀柄,十指难以掰开。面目狰狞,双目圆睁,盯着前方。他的前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琴,琴后面坐着吴夕,吴夕身后站着两个人,再往后便是门,门外春光明媚,百花争艳,万竹耸立。可无论谁来看,都知道他的眼中只有吴夕,就跟他只有一只手,手里只有一把刀一样。他看起来十分危险,甚至比他活着的每一刻都要危险,整个房子里充满了他的杀气。
吴夕长叹一声,止了琴声,抱琴离开。出门的时候琴差点砸了下来,可能是他全身不受控制地松了下来,也可能是他的手心已满是汗水。
过了一个月,他才等来了第二次机会。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这个人的生机已奄奄一息,无论是眼中的,还是身体上的。他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吴夕取琴,弹唱。这是一首他的祖师爷亲自写的曲,他的祖师爷不仅仅是医界的奇才,也是琴界的奇才。他生平创作了无数首曲,至今广为流传。
“天上的大雁啊
你要飞到哪去
就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你看那向东流去的清清的溪
明天还是会带来甩着尾巴的鱼
你看那向西落下的夕阳
明天一定会从山中升起
可是你
北去的大雁哟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冬季……”
吴夕平静地唱着,那个人安静地听着,时间就这样悄然流逝。待到毫无生机的房子里投下了第二缕阳光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动了,他那毫无生机的手指轻轻弯了一下,身上的生机依旧奄奄一息,可是他的眼中分明早已充满了勃勃生机。吴夕身后的两名师兄强硬地停住了他的琴声,待他出门之时,身后的屋子早已忙成了一片。
过了几日,他被告知,这个早已半只脚踏入地府的人,被他萧瑟的歌声拉了回来,而且现在已基本康复了。
他听了之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看了老师傅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老师傅也看了他一眼,然后招招手让他离开。
第三次机会来得很快,只隔了不到半个月,据说是当时在场的一个师兄为了另一个病人,强硬地争取来得。
他听到以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人和上次那个病人很相似,他走进了屋子,取出来竹琴。
唱的依旧是上次那首歌,为此他想了整整两天。
当屋子里最后一缕阳光离开的时候,那个病人也离开了人世,病人的眼神由空洞地毫无生机,变得生机勃勃,然而并不是上次那个人那种,犹如艳阳高照那般生机勃勃,而是另一种,犹如清水小潭那种生机勃勃。它们的区别在于,一个炽热,一个平静。所以这两个人,一个身体热了起来,一个身体冷了下去。
吴夕唱罢一曲,静静地看着他,眼中说不出喜悲。于是他独自坐在屋子里,又想了两天。
老师傅就在门外看着他,对身边的弟子说:“第一次的时候,他的琴声惹怒了病人,那时他的心未静,未静不能观生死。第二次的时候,他的琴声唤醒了病人,那时候他的心不甘,不甘而后逆天而行,所以观错了生死。第三次的时候,他依旧用此曲,他想救人,最后却救不得,因为此次他不计较成功,不计较所以心定,心定而后静,所以顺天而行,那个人听出来了,所以安心死去。”
一名弟子说:“所以他已经观出了生死?”
老师傅抚须而说到:“这是他的缘,缘遇时才成事,他有了缘,待下次时机到时,他方知如何观生死。所有的缘,都不是为了当下而出现的。”
弟子沉思顷刻,说到:“只是这生死,居然是真的生死。”
他指的是上一个人没死,而这一个人却死了的事情。
老师傅说:“生死是最简单的事,每个人都会经历。可它偏偏又是最难的事。所以我们需要用一生去观,不仅是自己的一生,还包括别人的一生。”
人生数十载,哪会那么易?
吴夕听到了门前所有的对话,可他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先前那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