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乌云遮住了。
他走在树林里的小路上。他不久前才完成了一件天地间最大的事，之后赶了三天的路。这三天，他非常亢奋，所以晚上睡不着。他又非常困，困到走着路都几乎要睡着。
这时他刚刚从树林外的客栈的床是爬起来，因为他沾枕难眠，盖被难眠，卧床难眠，不如继续赶路。而他结完账走出客栈那一刻，睡意开始涌上来，就跟大口喝水被呛到一样。他踏入树林那一刻，仿佛已经睡着了，就跟掉进河里被水呛到一样。
谁说腿没有自己的想法，人睡着了，腿不是还在赶路吗？
林中冷风一吹，冷得有点刺骨，他的睡意被吹走了一半。紧接着大雨落下，打得树叶啪啪地响，他的睡意全没了，他赶紧拿出雨伞。
月光彻底被乌云遮住了。
几声不寻常的响声破空而起，几个黑影从他头上掠过，紧接着几声愤怒的叫声一同响起，一个黑影从空中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他跟前。他辨认出这些叫声中有道女声，生疑是不是遇上了欺霸妇女之事。不待他生出第二个念头，便感觉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脚，应该是方才掉下来的那个人。可是他想法没那么迅速，只是按照本性生出了一股恐惧，他大喊一声：“哎呀！”身体不由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雨水和着黄泥的土地上，溅起水花拍在他的头上，脸上多了几道黄泥印。手中的雨伞不知扔到了哪里去，借着雨中的风势，想必飘得很远。
他身上湿透了，还沾了不少泥，双手朝后撑着地面，那只手依旧如铁索般抓着他的脚踝。
突然天地间亮了几分，不是天上月光现了，而是四周多了几个灯笼。与此同时，一道怒吼如惊雷响起：“救人！”。一道明晃晃的剑不由分说地刺了过来，他还来不及吃惊，随即又看到了另一件令他魂飞魄散的事情。一张惨白的脸就在他眼前，脸上有个大得不正常的嘴，嘴里有许多长得不正常的牙齿，最重要的是，那张脸在不断靠近。
他来不及闭眼，那道剑光已至，剑在那张脸上划了一道不浅的划痕，隔在了他身前，收住去势，改刺为砍，朝着那张脸砍了过去。不料那张脸退得极快，瞬间离开了剑光笼罩的范围，落在树上不停地喘气。
接着灯笼的火光，这是他才看清原来这张脸的主人，便是发出那道女声的人，她穿着一身黑衣，显得她的身材竟有些好看，长发早已被大雨打湿，凌乱地披在她头上，遮住了半边脸。他这一次远远地看她的脸，依旧被吓得不知所措。他今天看到了一个妖怪？还是……鬼魂？
在他胡思乱想的同时，那道剑光的主人——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又喊了一句：“结阵。”其余的几道声音又破空而起，顷刻间就出现在了树上或树下，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横剑身侧，一致得就像是一个人的几道影子。而满脸胡须的男子也拿着剑挡在了他身前。
这是个很著名的阵法，而这几个人，明显是深谙此阵法的大师。这个阵法最大的特点，便是无论是谁，无论哪本书，介绍到它的时候，都只能通过讲意的方法来讲解，从来没有人可以讲实这个阵法要多少人，要怎么摆，优势在哪，破绽在哪。这些都是视布阵人而定，一个人的话，它也可以摆成，八个人，也一样可以。八个人的时候，他们可以互相堵死别人的破绽，一个人的时候，甚至可以摆得毫无破绽。八个女人的时候，可以摆得致柔，让破阵者感觉身陷清潭水，山间风，出不得力，避不得身。八个男人的时候，可以摆得致刚，如金戈铁马，洪水雷霆，让人触之即伤，反而自破。可是不管它怎么变，就算是不练武之人，也能看得出这是什么阵，这甚至是刚入门的练武者，无论哪门哪派，都必须先学的，而且必定都能学会的阵法。一个著名的老武师专研了一辈子这个阵法，去世之前感叹道：“你们眼里最简单之事，往往和最复杂、最高深之事只隔一线，这一线，便是一辈子的专研。”
这个阵法，叫做法天道阵。起源已无从查询。
他自然也知道这个阵法，知道这个阵法可以一致对外，也可以像现在这样一致对内，形若牢笼。
那女子喉咙中隐隐发出低吼，像极了一只野兽。可她脸上不仅看不出半点困兽的愤怒和绝望，反而十分兴奋，甚至有些癫狂。她不做任何犹豫，就朝着满脸胡须的男子扑了过去。
他及其不安，不仅因为这个女子奇得可怖，还因为，这个女子扑向的胡须大汉的背后，便是他自己。他觉得今晚，自己会丧命于此。
这一扑终究被挡了下来，虽然雨水中又多了一滩血，只是不知道是谁的，而且很快被大雨冲淡了，了无痕迹。
对他来说还是很触目惊心，尤其是最后的了无痕迹。他看着场中的打斗，灯笼飞舞，剑光飞舞，雨水和着泥巴和着血飞舞，灯笼很亮，他看的一清二楚，可他还是看不清自己命势如何，甚至想都无法想。这时上天很合时宜地打了一道惊雷，把世间照得亮如白昼。
这次他看清楚了，不管是场中情景，还是命，他都看清楚了。因为，一个男子反手一剑，把另一个男子的头砍了下来。
法天道阵包括了世间一切，例如怀疑，这世间就有互相猜疑时结阵的变化。可是这几名男子走的是信任一路，他们从记事起就生活在朝廷中，无时无刻不一起学剑，一起吃饭睡觉，他们对对方了如指掌，信任无比。因为他们长大之后是要给皇帝卖命，稍有异心，早已被乱剑砍死，他们见得很多，这一点他们深信不疑。谁想道现在，却是他们被砍死，却是被一把剑砍死。谁能想到？
正因为他们都是大师，信任一路的法天道阵从内部出了问题的时候，反而更容易被破。
不一会儿，场中人就只剩那个男子，还有满脸邪气的女子了。
这时，天上又闪过了一道惊雷，把这世间照得明亮无比。
他看得真真切切，女子脸上的贪婪之色，她身形掠起，眨眼间一道身前，她手一伸，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女子的脸愈加地凑近，长长的牙齿咬破了了他的皮肤。
他被吓得六神无主，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不多时已全身冰冷。
女子吸足了血之后，便倒了下去。手一松，他自然也滚落在地上，落在一个大水坑中，满嘴是泥，泥水从鼻子里灌了进来。他费力想翻个身，却什么也做不到。
他是个刚刚下山的小医师，他从小生活在山上，学医采药，修身看病。直到三年前，他想下山看看，于是就去闯了祖师爷留下的下山阵。他花了整整3年，才成功了，然而在山下，他只活了三天，现在便要死去。他再怎么淡然地接受得失，明白想象和现实从来都不相同，都没办法说服此刻的自己。现在他应该是十分委屈，十分愤怒，十分恐惧，十分绝望，可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做出那么多的情绪，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就挤出了一声叹息。
他突然想起了三年前，他跟老师傅说要下山的时候，老师傅当即就派人带他去闯了下山阵的第一关。他想起那一关来，他这时全部身心都只想着那一关，因为，下山第一关的名字，叫做“观生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