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钟文!你这话才是骗我的!……我瞧你近来真变了,你从前比现在待我好的多,因为从前总没有见你和我生过气——现在不然了,你总是像不高兴我。”凌碧小姐一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钟文“咳!”了一声也由不得笑了,紧紧的握住凌碧小姐的手说道:“你真够利害的!”
“我!我就算利害了?……你真是个小雏儿,你还没遇见那利害的女人呢!”凌碧小姐回答说。
“自然!我是比较少接近女人,不过对于女人那种操纵人的手段,我也算领教了!”钟文说着,不住对凌碧小姐挤眼笑,凌碧小姐忽然变了面容,一种忧疑悲愤的表情,使得钟文震惊了。他不知不觉松了手,怔怔的望着凌碧发呆。停了些时,凌碧小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钟文……我在你心目中,不知还是个什么狐狸精,或是魔鬼吧!”
钟文知道自己把话说错了,真不知怎样才好!急得脸色发青,在屋里踱来踱去。
凌碧小姐也触动心事,想着人生真没多大意思,谁对谁也不能以真心相见;整天口袋中藏着各种面具,时刻变换着敷衍对付。觉得自己这样掩饰挣扎,茫茫大地就没有一个人了解,真是太伤惨了!她想到这里也由不得悄悄落泪。
这时狂风已渐渐住了,钟文拿起帽子,一声不响的走了。
凌碧小姐望着他的后影,点头叹道:“又是不欢而散!”
一个女教员
在张家村里,前三年来了一个女教员。她端婉的面目,细长的身材,和说话清脆的声调,早把全村子里的人们哄动了。李老大和牛老三都把他们的孩子,从别的村子里,送到这儿来念书。
这所村学正是在张家村西南角上,张家的祠堂里。这祠堂的外面,有一块空地,从前女教员没来的时候,永远是满长着些杂草野菜,村里的孩子们,常到这里来放牛喂羊;现在呢,几排篱笆上满攀着五色灿烂的牵牛花,紫藤架下,新近又放了一个石几,几张石鼓,黄昏的斜阳里,常常看见一个白衣女郎,和几个天真的孩子在那里讲故事。
在几个孩子中间,有一个比较最小的,她是张家村村头张敬笃的女儿,生得像苹果般的小脸,玫瑰色的双颊,和明星般的一双聪明流俐的小眼,这时正微笑着,倚在女教员的怀里,用小手摩挲着女教员的手说:“老师!前天讲的那红帽子小女儿的故事,今天再讲下去吗?”
女教员抚着她的脸,微微地笑道:“哦!小美儿,那个红帽子的小女儿是怎么样一个孩子?……”“哈,老师!姐妹告诉我,她是一个顶可爱的女孩儿呢……所以她祖母给她作一顶红帽子戴……老师!对不对?”
别的孩子都凑拢来说:“老师!对不对?”女教员笑答道:“美儿!……可爱的孩子们,这话对了!你们也愿意,使妈妈给你们作一顶红帽子戴吗?”
小美儿听了这话,想了一想,说:“老师!明天见吧!……我回去请妈妈替我作帽子去。”小美儿从女教员的怀里跑走了,女教员目送着她,披满两肩的黑发的后影,一跳一窜,向那东边一带瓦房里去了。
其余几个孩子也和女教员道了晚安,各自回去了。女教员见孩子们都走了,独自一个站在紫藤花架下,静静地领略那藤花清微的香气。这时孩子们还在那条溪边,看渔父打鱼,但是微弱的斜阳余辉,不一时便沉到水平线以下去,大地上立刻罩上了一层灰暗色的薄暮,女教员不禁叹道:“紫藤花下立尽黄昏了!”便抖掉飞散身上的紫藤花瓣,慢慢地踏着苍茫暮色,掖着满天星斗,回到房里去。
一盏油灯,吐出光焰来,把夜的昏暗变成光明,女教员独坐灯下,把那本卢骚作的教育小说《爱米尔》翻开看了几页,觉得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正是卢骚所说天然的园子,那个小美儿和爱米尔不是一样的天真聪明吗?……
她正想到这里,耳旁忽听一阵风过,窗前的竹叶儿便刷刷价发起响来,无来由的悲凉情绪,蓦地涌上心头,更加着那多事的月儿,偏要从窗隙里,去窥看她,惹得她万念奔集,……想起当年离家状况,不禁还要心酸!而岁月又好像石火流光,看看已是三年了!慈母倚闾……妹妹盼望……这无限的思家情绪……她禁不住流下泪来!
夜深了!村子西边的萧寺里,木鱼儿响了几数遍,她还在轻轻地读她母亲的信!
敏儿:一去三年,还不见你回来,怎不使我盼望!……去年你二哥二嫂到天津去,家里更是寂寞了!我原想叫你就回来,但是为了那些孩子们的前途,我又不愿意你回来,好在你妹妹现在已经毕业了,她可安慰我,你还是不用回来吧!
你在外头不要大意了,也不要忘了“努力”,你自己的抱负固然不小,但我所希望于你的,更大呢!敏儿!你缺少甚么东西,写信回来好了!
你的母亲写
她知道母亲的心,是要她成一个有益社会的人类分子,不是要她作一个朝夕相处的孝女,她一遍两遍地念着母亲的信,也一次两次地受母亲热情的鼓励,悲哀恋家的柔情,渐渐消灭了!努力前途的雄心,也同时增长起来,便轻轻地叹道:“唉!‘匈奴未死,何以家为’!”想到这里,把信依旧叠好,放在抽屉里,回头看看桌上的小自鸣钟,已经是两点多了,知道夜色已深,便收拾去睡了。
过了两天正是星期日,早上学生来上了课,下午照例是放半天假,小美儿随着同学们出了课堂,便跑到女教员的面前,牵住她的衣襟说:“老师!我妈妈说,明天就给我戴上那顶红帽子了。”女教员见了天真纯洁的小美儿,又把她终身从事教育的决心,增加了几倍,因而又想起人类世界的混浊,一般的青年不是弄得“悲观厌世”,便是堕落成“醉生梦死”,交际场中,种种的龃龉卑污,可怜人们的本性,早被摧残干净,难得还有这个“世外桃源”!现在的我,才得返朴归真呢!她想到这里,顿觉得神清气爽,因笑着把小美儿的手,轻轻地握着,叫她跟自己回到屋子来。
小美儿才跨进门槛,就闻见一阵果子香,往桌上一看,在一个大翠绿的洋磁盘子里,堆着满满一盘又红又圆的苹果,女教员走到那放苹果的桌子跟前捡了一个最红艳的,给了小美儿,并且还告诉小美儿说:“可爱的小美儿,你脸上的颜色,好像这个苹果。你好好爱惜这个苹果,不要使他变了本来的样子,你也永远不要失了你的天真,……可爱的孩子,你愿意吗?”美儿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女教员又说:“好!你现在去叫他们都来,我们今天该讲小亨利的故事了。”
小美儿一壁唱着,一壁跳着出去了。女教员便从里间屋子里搬出好些小椅子来,在外头那间书房的地上,把椅子排成一个半圆形,中间放着一张小圆几,几上放着一盘鲜红的蜜桔,还有一盒子洋糖。女教员自己又从院子里,荼蘼花架上剪下两枝茶色的荼蘼花来插在一个粉红色的花瓶里。女教员安置清楚了,便坐在中间的那张小椅子上,等了一刻,许多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进来了,女教员照例地唱起欢迎小朋友的歌道:——
可爱的小朋友呵!
污浊的世界上,
唯有你们是上帝的宠儿;
是自然的骄子;
你们的心,像那梅花上的香雪,
自然浸润了你们;
母爱陶冶了你们;
呵!可爱的小朋友!
她为了上帝的使命,
愿永远欢迎你们,
欢迎你们未曾被损的天真!
孩子随着歌声,鱼贯而入,静静地挨着次序坐下,女教员现在准备说那小亨利的故事了,孩子们都安静听着,女教员开始说了:
“亨利是个黄头发,像金子一样黄,和蓝眼睛的外国孩子,他有一把顶好的斧子,是他父亲从纽约城里买来给他的。……”
孩子们都喜欢得笑起来了,一个孩子问女教员说:“老师……,那把斧子是不是前头有尖?……”一个孩子抢着说:“老师,我家里,也有一把斧子,是我爹爹的……”
孩子们就这么谈起话来,这个故事也就不再往下说了。女教员把果子加糖分给他们。到了黄昏的时候,孩子们就要告辞回去了。女教员收拾完了桌椅,想到院子里去散步,这时候管祠堂的老头儿,拿了一个纸卷和一封信进来,女教员见是家里寄的信,便急忙打开看了一遍,知道没什么事,这才把心放了,再去拆那捆纸卷,原来是北京寄来的新闻纸,她便摊开来,一张张往下看,看到第三张,忽见报纸空白地方,注着几个红色的钢笔字道“注意这一段”,她果真留意去看,只见这一段的标题是:
“社会党首领伊立被捕!”
她看了这个标题,脸上立刻露着失望和怆凄的神色,对着那凝碧的寒光流下泪来,心中满含着万千凄楚的情绪。更加着墙根底下的蟋蟀不住声的悲鸣,似乎和她说,现在的世界已惨淡到极点了!她真不知何以自慰,拿起报纸来看看,竟越看越伤心……历年来,百姓们所受的罪苦已经是够了,这次伊立又被捕,唉!从此国家更多事了!这种不可忍的罪恶压迫,谁终能缄默?她想到这里,勇气勃发,她决意要出去和惨忍的虎狼奋斗了!她从笔架上拿下一支笔来,向那张雪花笺上,不假思索地写道:
振儒同志:
去年在九月里得到你报告近况的信,并且蒙你劝我立刻到广东去,当时我一心从事教育事业,有毕生不离开张家村的志愿,因为我厌恶城市的伪诈,和不自然的物质生活,所以回信便拒绝了你,……但是心里也没有一时不为这破裂的时局愁虑!
今天看你寄来的报,知道伊立终至被捕,这种没有公道的世界,还能容我的缄默吗?我的血沸了!我的心碎了。
振儒!我决心……咳!我写到这里我的气短了,你知道这一阵西风送来的是甚么声音吗!……小美儿——可爱的孩子们的歌声呵!……唉!我不能决定了!……我现在不告诉你走不走吧!……清净的环境,天真的孩子,他们已经把我的心系得牢极了!……
她现在不能再往下写了,只是怔怔地思前想后,愤怒,悲伤,……种种不一而足的情绪全都搅在一起,使她神经乱了,使她血脉停滞了,昏沉沉倒在床上,到了第二天她病了。孩子们走到她床前慰问她,益使她的心酸辛得痛起来。她想,无辜的孩子,若是她走了,他们的小命运谁更能替他们负责任呢?……眼看得这些才发芽的兰花儿,又要被狂风来摧残了……她想着眼圈红了,怕伤孩子们的心,便假托睡觉,把头盖在被里了。
孩子们见老师睡了,便都慢慢地溜出去,在院子里,小美儿便说道:“老师病了,亨利的故事不能讲,咳,也不知道亨利的父亲给他那把斧子作什么用?”
一个孩子说:“我知道,一定是叫他帮着他父亲去割麦子,前天库儿不是告诉咱们说,他用一把斧子,替他爸爸割了好些麦子吗?听说他爸爸还为了这个给他买糖吃呢!”
孩子们谈到这里忽又都跑开了,因为小桂儿,又牵出那黄牛,到东南角去放去了,……小桂儿又会吹笛子,他们常看见他骑在黄牛背吹出顶好的调子来,现在他们又都赶到那里去听了。
女教员的病,过了两天也就好了,孩子们仍旧都来上课,只是小亨利的故事老没机会接着讲下去,并且天天黄昏的时候也不见女教员坐在那紫藤架底下了。孩子们谁也猜不到为甚么。小美儿有一天走到女教员的身边,问她什么时候再讲亨利的故事,女教员就哭着说:“可爱的孩子,不要着急,我将来一定要告诉你们亨利怎么样用他的斧子,你们以后大了,或者也能和小亨利一样好好去用,那上帝所赐给你的斧子……现在你还小呢,不能作这件事,但在你的小心眼里,不能不常常这么想!聪明的孩子,你懂得我的话吗?我希望上帝赐给你更大的机会,使你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就好了……呵!可爱的孩子,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小美儿也就答应着回去了。
有一天下课以后,女教员绕着那清澈的小河,往张敬笃家里去,和敬笃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第二天早晨,太阳刚晒到房顶上,小桂儿牵着那匹老黄牛,在草地里吃草,忽见女教员手里提着一个竹子编成的小箱子和一个生客,二十多岁的男人,往城里的那条大道上去。后来小桂儿听张家村里的人说,那是女教员的哥哥,来接她回北京去,因为她的病还没大好,这次回去养病,他们心里这么揣度着,嘴里也就这么说着,女教员自己并没和他们这么说过。
孩子们因为女教员回去了,便都放下书本,到田里帮助他爹妈去作活,拾麦穗。小美儿有时也能帮她妈提着小提篮,给她爹送菜到田里去,她现在果真戴上那小红帽子。初秋的天气本不很凉,戴了这红帽子竟热得出了汗,帽子的红颜色便把她的小白额和双颊都染得像胭脂一般,于是村子里的人们便都叫她作小红人了。
日子过得像穿梭那么快,女教员已经是走了六天,孩子们预算着第二天女教员便应该回来了。他们不敢再和小桂儿玩,各人都回去把书包收拾了,把书温习了两遍,提防着第二天女教员要问,并且他们又记挂着那没讲完的小亨利的故事,他们十分盼望女教员就来。
到了黄昏的时候,孩子们看着他们的父母作完活,大家都预备着回去了,孩子又聚拢来互相嘱咐,明天早点起来到书房去等女教员,或者就要讲亨利的故事了。
第二天是阴天,小美儿起来了,还以为没出太阳,早得很,十分的高兴,她妈替她梳好了头,她自己戴上了那顶红帽子,拿着书包,到书房里去。她跳着进了门,迎面便见库儿拿着一把亮晶晶的小斧子,往外走,见了小美儿便站住道:“美儿,你看这把斧子,不是前头有尖吗?我带来等会子问老师和亨利的斧子一样不一样?”
小美儿高兴得跳起来道:“好,好,你拿进来吧!”他们两个小人儿便牵着手进去了。
这时候别的孩子们全都早来了,见了小美儿他们更是欢喜。小美儿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他们心里筹算着老师总该来了!孩子们便都安静坐着。过了十分钟孩子们又等得不耐烦了,库儿拿着斧子在鞋底上磨,小美儿怕他碰破了脚,竟吓得叫起来,这时候就都乱哄哄地噪起来了。书房的门忽然慢慢地开了,女教员轻轻走了进来,孩子们又都安静了!小美儿又站起来,给女教员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别的孩子也都想起来了,接二连三地和女教员行礼貌。女教员对着孩子们勉强笑了一笑,但是微红的眼圈里满满盛着两眼眶的珠泪儿,静静地站在窗户前头,好像要哭的神气;孩子们便都呆呆地望着女教员不敢出声,便是最淘气的库儿也轻轻地把斧子放下了。
女教员极力把眼泪向肚子里咽尽,慢慢地转过头来,对孩子们叹息着“咳”了一声说:“可爱的孩子们!这几天你们都作了甚么事?”孩子们又活动起来了,库儿更急着从那桌子底下把斧子举起来,小美儿便拍手道:“斧子,斧子,小亨利的故事,老师,小亨利的斧子和这个一样吗?前头也有尖吗?”
女教员现在坐在讲台上那张椅子上了,孩子们也都安静坐下,等着女教员说话,但是今天奇怪极了,女教员坐下半天,还没听见她开口,只是对着每一个孩子的脸,不住地细望;越望脸上的颜色也越转越白,最后竟发起抖来,孩子们真是糊涂极了,在他们的小脑子里,现在都布上了一片的疑云,从他们的眼里的确可以看得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