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芳脸色有些泛白,悄然的长叹一声,拼命的把屉子一推,回身倒在一张长沙发上,渐渐的她沉入幻梦似的回忆中:——三年前,在一个学校的寄宿舍里——正当暮春天气,黄昏的时候,同学们都下了课,在充满了花香的草坪上,暖风悄悄的掀起人们轻绸的夹衣,漾起层层的波浪在软媚的斜阳中。而人们的心海也一样的被春风吹皱了。同学们三五成群的,在读着一些使人沉醉的恋情绮语。
茜芳那时也同几个知己的女友躲在盛开的海棠荫里,谈讲她美丽的幻想。当然她是一个美貌的摩登女儿,她心目中的可意郎君,至少也应有玉树临风的姿态——在许多的男同学中,她已看上了三个——一个是文科一年级的骆文,一个是法科二年级的王友松,还有一个是理科二年级的李志敏。这三个都是年轻貌美的摩登青年,都有雀屏入选的资格。其中尤以李志敏更使茜芳倾心,他不但有一张傅粉何郎的脸,而且还是多才多艺的宋玉。跳舞场上和一切的交际所在不断他的踪影,时常看见他同茜芳联翩的倩影,同出同进。不过茜芳应付的手段十分高明,她虽爱李志敏,同时也爱骆文和王友松,而且她能使他们三人间个个都只觉得自己是茜芳唯一的心上人,但是他们三个人经济能力都非常薄弱。这是使茜不能决然委身的原因。
“怎么都是一些穷光蛋呀。”茜芳时时发出这样的叹息。
这一天,茜芳正同李志敏由跳舞场回来,忽然看见书案上放着一封家信,正是她哥哥给她的。这封信专为替她介绍一位异性的朋友叫申禾的。她擎着信笺,只见那几行神秘的黑字都变了一些小鬼,在向她折腰旋舞——他是一个留学生,而且家里也很有几个钱——茜芳将这些会跳舞的神秘字到底捉住了,而且深深的钻进心坎里去。留学生的头衔很可以在国内耀武扬威,有钱——呀!有钱那就好了!我现在正需要一个有钱的朋友呢,……嫁了这样一个金龟婿,也不枉我茜芳这一生了。她悄悄的笑着,傲耀着,桃色的前途,使她好像吃醉酒昏昏沉沉的倒在床上,织了许多美丽的幻想。
从此以后,她和申禾先生殷勤的通信,把一腔火热的情怀,织成绮丽的文字投向太平洋彼岸去。而那三个眼前的情人呢,她依然宝贝似的爱护着。同学们有些好管闲事的人,便把她的行为,作为谈论的资料。有些尽为她担着忧,而她是那样骄傲的看着她们冷笑。
“这算什么?多抓住几个男人,难道会吃亏吗?……活该倒霉,你们这一群傻瓜!”
每一次由美国开到的船上,必有申禾两三封又厚又重的情书递到茜芳的手里。最近的一封信是报告他已得了硕士的学位,五六月间就可以回国了,并希望那时能快乐的聚首。茜芳擎了这封信,跑到草坪上,和几个同学高兴的说道:“我想他一回来就要履行婚约的。”
“一定别忘了请我们吃喜酒!”一个女朋友含笑说。
“当然,”她说,“不过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多怪呀!你这个人,婚都定了,还在怀疑。”
“……管他呢,留学生,有钱,也就够了……”茜芳说着,从草坪上跳了起来,拈着一朵海棠花,笑嘻嘻的跑了。
那一丛茂盛的海棠花,现在变成一簇簇的海棠果了。茜芳独自站在树荫下,手攀着一根枝条,望着头顶的青天出神。“算归期就在这一两天呀!”她低声自语着。
六月十二日的清晨,茜芳穿了一件新做好的妃红色的乔其纱的旗袍,头发卷成波浪式,满面笑容的走出学校门口,迎头正碰到王友松走来。
“早呵,茜芳,我正想约你到公园去玩玩,多巧!……假使你也正是来找我那更妙了,怎么样,我们一同去吧?”
茜芳倩然的媚笑了一下,道:“友松,今天可有点对不起你,我因为要去看一看刚从美国回来的朋友,所以不能奉陪了!”
“哦,……那末下次再说吧!”友松怅然的说了。
“对了,下次再说吧!”茜芳一面挥着手说,一面已走出学校门跳上一部黄包车。那车夫也好像荣任大元帅般威风凛凛,得意扬扬如飞的奔向前去。不久便到了“福禄寿”的门口。茜芳下车走进去,只见那广大的食堂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客人,只有几个穿制服的茶役在那里低声的闲谈着。茜芳向一个茶房问道:“有一位申先生来了吗?”
“哦!是茜芳女士吗?我就是申禾,请到这边坐吧!”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从一个角落的茶座上迎上前来说。
茜芳怔怔的站在那里,心想“原来这就是申禾呵!”她觉得头顶上好像压了千钧重的大石帽,心里似乎塞了一堆棉絮。“这样一个萎琐的男人,他竟会是我的未婚夫?一个留学生?很有钱?”她心里窃疑着。可是事实立刻明显的摆在她面前,她明明是同他定了婚,耀眼的金钻戒还在手上发着光,硕士的文凭也在她的面前摆着,至于说钱呢,这一年来他曾从美国寄给她三千块钱零用。唉,真见鬼,为什么他不是李志敏呢?
申禾自从见了茜芳的面,一颗热烈的心,几乎从腔子里跃了出来,连忙走过来握住茜芳的手,亲切的望着她。但是茜芳用力的把手抽了回来,低头不语,神情非常冷淡。申禾连忙缩回手,红着脸,抖颤着问道:“茜芳,你有什么不舒服吗?……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你吃点冰汽水吧?”
“不,我什么都不想吃,对不起,我想是受了暑,还是回学校去妥当些。”
“那末,我去喊一部车子来送你去吧。”
“也好吧!”
茜芳依然一言不发的坐着等车子,申禾搓着手不时偷眼望着她。不久车子来了,申禾战兢兢的扶着她上了车,自己便坐在茜芳的身旁,但是茜芳连忙把身体往车角里退缩,把眼光投向马路上去。他们互相沉默了一些时候,车子已开到学校门口。这时茜芳跑下车子,如一只飞鸟般,随着一阵香风去了。申禾怅然痴立,直到望不见她的背影时,才嘘了一口气回到旅馆里去。
茜芳跑到寝室里,倒在床上便呜呜的哭起来,使得邻近房里的同学,都惊奇的围了来,几道怀疑的眼光齐向她身上投射。茜芳哭了一阵后,愤然的逃出了众人的包围,向栉沐室去。那些同学们摸不着头脑,渐渐也就无趣的散了。茜芳从栉沐室出来时,已收拾得满脸香艳。从新又换了一件白绸长袍,去找李志敏。但是不巧,李志敏已经出去了,只有王友松在那里。他们便漫步的走向学校外的草坪上去。
“今天天气不坏!”王友松两眼看着莹洁的云天说。
“对了,我们到曹家渡走走,吸些乡村的空气,好吧?……我似乎要气闷死了!”
友松回过头来,注视着茜芳的脸说道:“你今天的脸色太不平常了!”
“你倒是猜着了,”她说,“不过我不能向你公开!……”
友松默然的望着茜芳,很久才说道:“……我永远替你祝福!”
“呸,有什么福可祝,简直是见鬼!”茜芳愤愤的叹着。
他们来到一架正在盛开的豆花前,一群蛱蝶,不住绕着茜芳的头脸飞翔,茜芳挥着手帕骂道:“不知趣的东西,来缠什么呵!”
友松听了这话似乎有些刺耳,禁不住一阵血潮涌上两颊,低着头伴她一步步的前去。
日落了,郊外的树林梢头,罩了一层氤氲的薄雾,他们便掉转头回学校去。在路上茜芳不时向天空呼气!
一个星期过去,茜芳的哥哥从镇江来看她,并且替她择定了婚期,她默默不语的接受了。
在结婚的喜筵散后,新郎兴高彩烈的回到屋里,只见新娘坐在沙发角上,用手帕儿擦着眼泪。
“茜芳!你为什么伤心,难道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吗?在这一生我愿作你忠实的仆从,只要你快乐!……”
“唉,不用说那些吧!我只恨从前不应当接受你的爱,——更不应当受你的帮助,现在我是为了已往的一切,卖了我的身体;但是我的灵魂,却不愿卖掉。你假使能允许我以后自由交朋友,我们姑且作个傀儡夫妻,不然的话,我今天就走。……”
“交朋友……”申禾踌躇了一下,便决然毅然的答道:“好吧!我答应你!”
茜芳就在这种离奇的局面下,解决了所有心的纠纷!在结婚后的三年中,她果然很自由的交着朋友,伴着情人,——这种背了丈夫约会情人的勾当,在她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她这时不禁傲然的笑了一笑,忽然镜子里出现一个美貌丰姿的青年男人,她转过头来,娇痴痴的说:“怎么这样迟?”
“不是,我怕你的丈夫还不曾出去。”
“那要什么紧?”
“茜!你为什么不能同他离婚?”
“别忙,等有了三千块钱再说吧!并且暂时利用利用他也不坏!”
“哦!你为什么都要抓住,要钱要爱情,……一点都不肯牺牲!”
“我为什么要牺牲?女人除了凭借青春,抓住享乐,还有什么伟大的前途吗?”
“好奇怪的哲学!”
“你真是少见多怪,”她冷笑着说,“我们不要讲这些煞风景的话吧!你陪我出去吃午饭,昨天他领了薪水,我们今天有得开心了。”
“哦。”男人脸上陡然涌起一阵红潮,一种小小的低声从他心底响起道:“女人是一条毒蛇,柔媚阴险!”他被这种想象所困恼了,眼前所偎倚着千娇百媚的情人,现在幻成了一只庞大的蛇,口里吐出两根蜿蜒的毒丝,向他扑过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向后退了几步,但是当她伸出手臂来抱他的时候,一切又都如常了。
他俩联翩的在马路上走着,各人憬憧着那不可知的前途。
狂风里
“你为什么每次见我,都是不高兴呢?……既然这样不如……”
“不如怎样?……大约你近来有点讨厌我吧!”
“哼!……何苦来!”她没有再往下说,眼圈有点发红,她掉过脸看着窗外的秃柳条儿,在狂风里左右摆动,那黄色的飞沙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凌碧小姐和她的朋友钟文只是沉默着,屋内屋外的空气都特别的紧张。
这是一间很精致的小卧房,正是凌碧小姐的香闺,随便的朋友是很不容易进来的,只有钟文来的时候,他可以得特别的优遇,坐在这温馨香闺中谈话,因此一般朋友有的羡慕钟文,有的忌恨他,最后他们起了猜疑,用他们最丰富的想像力,捏造许多关于他俩的恋爱事迹!在远道的朋友,听了这个消息,尽有写信来贺喜的,凌碧也曾知道这些谣言,但她并不觉得怎样刺心或是暗暗欢喜,她很冷静的对付这些谣言。
凌碧小姐是一个富于神经质,忧郁性的女子,但是她和一般朋友交际的时候她很浪漫,她喜欢和任何男人女人笑谑,她的词锋常常可以压倒一屋子的人,使人们感觉得她有点辣,朋友们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辣子鸡——她可以使人辣得流泪,同时又使人觉得颇可亲近。
但是在一次,她赴朋友的宴会,她喝了不少的酒,她醉了,钟文雇了汽车送她回来,她流着泪对他诉说她掩饰的苦痛,她说:“朋友!你们只看见我笑,只看见我疯,你们也曾知道,我是常常流泪的吗?哎!我对什么都是游戏,……爱情更是游戏,……”
她越说越伤心,她竟呜咽的哭起来!
钟文是第一次接近女人,第一次看见和他没有关系的女人哭;他感到一种新趣味,他不知不觉挨近她坐着,从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巾替她擦着眼泪,忽然一股兰麝的香气,冲进他的鼻观。他觉得心神有些摇摇无主,他更向她挨近,她懒慵慵的靠在汽车角落里,这时车走到一个胡同里,那街道高低不平,车颠簸得很厉害,把她从那角落里颠出来,她软得抬不起的头就枕在他的身上了。他伸出右臂来,轻轻的将她揽着,一股温香,从她的衣领那里透出来;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悄悄的吻着她的头发,路旁的电灯如疏星般闪烁着,他竟恍惚如梦。但是不久车已停了,车夫开了车门,一股冰冷的寒气吹过来,凌碧小姐如同梦中醒来,看看自己睡在钟文的臂上,觉得太忘情,心里一阵狂跳,脸上觉得热烘烘的,只好装醉,歪歪斜斜的向里走;钟文怕她摔倒,连忙过来扶着她,一直送她到这所精致的卧房,才说了一声“再会!”然后含着甜蜜的迷醉走了。自从这一天以后,钟文便常常来找凌碧,并且是在这所精致卧房里会聚。
这一天下午的时候,天色忽然阴沉起来,不久就听到窗棂上的纸弗弗发发的响,院子里的枯树枝,也发出瑟瑟的悲声。凌碧小姐独自在房里闲坐,忽见钟文冒着狂风跑了进来,凌碧站起来笑道:“怪道刮这么大的西北风,原来是要把你刮了来!”
钟文淡漠的笑了一笑,一声不响的坐在靠炉子的椅上。好像有满怀心事般。凌碧小姐很觉得奇怪,曾经几次为这事,两人几乎闹翻了脸!
他们沉默了好久,凌碧小姐才叹了一口气道:“朋友是为了彼此安慰,才需要的,若果见面总是这么愁眉不展的,有什么意思呢?……与其这样还不如独自沉默着好!”
钟文抬头看了凌碧一眼,哎了一声道:“叫我也真没话说,……自然我是抓不住你的心的。”
凌碧小姐听了这话,似乎受了什么感触,她觉得自己曾无心中作错了一件事,不应该向初次和女人接触的青年男人,讲到恋爱;因为她自己很清楚,她是不能很郑重的爱一个男人,她觉得爱情这个神秘的玩意,越玩得神秘越有劲——可是一个纯洁的青年男人,他是不懂得这秘密的,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就要使这个女人成为他的禁脔,不用说不许别人动一下,连看一眼,也是对他的精神有了大伤害的。老实说钟文是死心蹋地的爱凌碧,凌碧也瞧着钟文很可爱,只可惜他俩的见解不同,因此在他们中间,常常有一层阴翳,使得他俩不见面时,却想见面,见了面却往往不欢而散。
今天他俩之间又有些不调协,凌碧小姐一时觉得自己对于钟文简直是一个罪人,把他的美满的爱情梦点破了,使他苦闷消沉,一时她又觉得钟文太跋扈了,使她失却许多自由,又觉得自己太不值。因此气愤愤的责备钟文。但是钟文一说到“她不爱他了”,她又觉得伤心!
凌碧小姐含着眼泪说道:“你怎么到现在还不了解我呢?……我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女人,我并非不需要爱,但我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它,我最喜欢有淡雾的早晨,我隔着淡雾看朝阳,我隔着淡雾看美丽的荼蘼花,在那时我整个的心,都充满着欢喜,我的精神是异常的活跃。唉!钟文这话我不只说过一次,为什么你总不相信我呵!”
钟文依然现着很忧疑的样子,对于凌碧小姐的话似解似不解,——其实呢,他是似信似不信,他总觉得凌碧小姐另外还爱着别的男人。
其实凌碧小姐除钟文以外虽然还爱过许多男人,玩弄过许多男人,但是自从认识钟文以后,她倒是只爱他呢,不过钟文是第一次尝到爱,自然滋味特别浓,也特别认真;而凌碧小姐,因为从爱中认识了许多虚伪和其他的滑稽事迹,她对于神圣的爱存了玩视的心,她总不肯钻在自己织就的情网里,但是事实也不尽然,她有时比什么人都迷醉,不过她的迷醉比别人醒得快而剪绝,她竟能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本领。
钟文永远为抓不住她心而烦恼!这时他听了凌碧小姐似可信似不可信的话,他有点支不住了,他低下头,悄悄的用手帕拭泪。凌碧小姐望着他叹了一口气,彼此又都沉默了。
窗外的风好像飞马奔腾,好像惊涛骇浪,天色变成昏黄,口鼻间时时嗅到土味,吃到灰尘;凌碧小姐走到窗前,将窗幔放下来,屋子里立刻昏暗,对面不见人,后来开了电灯,钟文的眼睛有点发红,凌碧小姐不由得走近身旁,抚着他的肩说道:
“不要难过吧!……我永远爱你!”
钟文似乎不相信,摇头说道:“你不用骗我吧!……但是我相信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