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女教员才轻轻地问道:“孩子们,……你们都记挂着小亨利的故事吗?好!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以下的事了:小亨利拿了他父亲给他的那把尖利的斧,恭恭敬敬站在父亲的面前,父亲就抚着他的头说:‘好孩子,你是上帝的使者,这把斧子也是上帝命我赐给你的,因为你所住的园子里,现在生了许多的毒草,你拿了这把斧子,赶紧起除掉他,使那发芽的豆子黄瓜好好长起来。’小亨利是个顶有志气的好孩子,当时领了父亲的命,便独自到园子里去了。
“那些毒草上面长了许多刺,把小亨利的手刺破了,流了许多的血,小亨利虽然痛得要痛哭,但是他为了父亲的命令和瓜豆的成长,他到底忍着痛把毒草铲尽了。他又来到父亲的面前,交还这把斧子,他父亲喜欢得在上帝面前替小亨利祝福……”
孩子们听完这段故事,个个喜欢得嚷起来,女教员便走到孩子们面前,柔声地说:“孩子们,你们都愿意用你们的斧子和亨利一样吗?”孩子们都齐声应道:“愿意!愿意!”
女教员退到讲堂那边,打开放在桌上的那个纸包,拿出十几张相片来,对孩子们说:“愿意看这个相片吗?”孩子们都一齐挤拢来看,里头有一个眼睛最快的阿梅,这时已嚷起来道:“老师,老师,那像片是老师!”于是别的孩子都急起来,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女教员说:“孩子们,坐下,我分给你们每人一张。”孩子们这才都回到他们自己的坐位上去。
女教员把照片一张张都写上他们的名字,然后走下讲台,一张张送到孩子们面前,并且在每一个孩子的额上吻了一下吻,到最后的一个正是小美儿,女教员的眼泪忍不住竟滴在她的额上,小美儿仰起头来,用疑惑的眼光,对女教员望了一望,轻轻说道:“老师!老师!”女教员的心更是十分痛楚!
这时候门外一阵脚步声向这里来,女教员心里明白,和这些可爱的小羔羊分别的时候到了。她的眼泪更禁不住点点滴滴往下流,孩子不明白,只吓得发怔。
一个少年推开门进来了,孩子们见了这奇异装束的生客,大家都静默了,不敢出一点声音,他们想这个生客穿的衣裳,还像那书上画的外国人。孩子们正在心里猜想,忽听那生客说:“是时候了,……他们都在门外等候。”只听女教员点点头并不答言,那生客回过头来对着那些孩子望了望;也不禁叹息一声,眼圈红着,把脸转到外面去了。
孩子们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见女教员抖颤的声音说:“可爱的孩子们!我现在要走了!以后别的老师来了,你们要听他的话,……孩子们,我们再见吧!”孩子们这才知道老师要走了,全都急得哭起来,小美儿跑到老师的面前,抱着女教员的腿哭道:“老师你别走吧……我永远不愿意离开你!……”
女教员见了小美儿这种情形,更不忍心走,只是那个客人又在催促,女教员对着孩子说:“时候到了!……我们再见吧!孩子们,好好地用你们的斧子呵。”说着勉强忍泪笑了一笑,便走出去了,孩子们好像失了保护的小羊,十分伤心地哭泣,女教员不忍细听,急急地走出书房。到祠堂外头,见许多同志都在那里等候,女教员便请他们到前面去等,自己回房去收拾行李。
这时管祠的老头儿递进一封信来,女教员拆看念道:
亲爱的姐姐:
前几天听说姐姐要回来了,母亲喜欢得东张西罗,东厢房现在已经收拾好了,铁床也安放好了,那新帐子,还是我和母亲亲手作起来的呢,姐姐呵!你可回来了,母亲那一天不念几遍呢!从上礼拜她老人家就天天数日历!
昨天二哥哥从天津回来,带回来许多吃的,母亲也都留着等你回来一块吃呢!姐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到火车站去接你。
你的妹妹湘琴上
女教员把这封信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差不多都被眼泪浸烂了,想着母亲和妹妹倚闾盼望,不知道要如何的急切,但是自己不能回去!……咳!为了社会的罪恶,她不能不离开这些小学生,也不能回到融合的家庭里安慰白发的慈亲……她勉强忍住了伤心,匆匆忙忙写了一封回信道——
亲爱的妹妹!
你接到这封信必定要大大地失望!母亲必更加伤心,但希望妹妹多多安慰老人家!千万不要使她过分难受!
现在我已决定和同志们一齐到广东去了,至于甚么时候回来,自己也不能知道,总之“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近几年来国运更是蜩螗,政治的腐败,权奸的专横,那一件不叫人发指?百姓们受的罪,稍有心肝的人,都终难缄默;按我的初志,本想从教育上去改革人心,谁知天不从人愿,现在的事情,竟越弄越糟,远水原救不得近火,这是我不得不决心去为人道牺牲,不得不忍心撇下家庭和那些可爱的孩子们!
门口外都被他们站满了!用他们纯洁的真情,给我送行;我荣幸极了,这世界上除了他们还有更可贵的东西吗?但愿上帝保佑他们使他们永不受摧残吧!
现在时候已经很急了!我也不再说别的话,只是以后你们多留心些报纸好了,我恐怕事情很忙,或者不能常写信呢!
你的姐姐上
女教员写完这封信,匆匆拿了行李走出来,孩子们都拥上来牵着衣襟,露着十分依恋的神气!女教员一个个安慰了他们,才对那些来送行的村中男女道谢,这时车子已预备齐,女教员不得已上了车子。车子走动了,孩子们还在远远地喊着“老师!老师”呢!
车子离开村子已有一里多路了,女教员回转头来还能看见张家村房顶氤氲的炊烟,绕着树随风向自己这里吹来,仿佛是给她送行。女教员对着这三年相依的村庄,说不尽的留恋,但是不解事的马竟越走越快,顷刻已进了大官道,张家村是早已看不见了,女教员才叹了一口气,决意不再回顾了!
一九二一,十一,二十二,北京
邮差
热烈的阳光,已渐渐向西斜了;残照映着一角红楼,闪闪放着五彩的光芒;疲倦的精神,重新清醒过来,我坐在靠窗子边一张活动椅上,看《世界文明史》,此时觉得眼皮有些酸痛,因放下书,俯在窗子上向四面看望,远远的白烟从棉纱厂的高烟囱里冒出来,起初如一卷棉絮,十分浓厚,把苍碧的天空遮住了。但没有多大时候,便渐渐散开,渐渐稀薄,以至于不可再见。
“
啷啷”一阵脚踏车的铃响,一个穿绿色制服的邮差,身上披着放信的皮袋,上面写着“上海邮局”字样,一直向重庆路进发,向着我家的路线走来。
呀!亲爱的朋友,他们和平的声音,甜美的笑容,都蕴藏在文字里,跟着邮差送到我这里来;流畅的歌声,充满了空气;他活泼的眼光、清脆的嗓音也都涌现出来;更有他们无限的爱和同情,浸醉了我的心苗;又把宇宙完全浸醉了。现在我心里充满了愉快和希望,邮差不久就将甜美的感情,和平的消息带到我这里来。我想到这里,顿觉得满屋子都充满清净平和的空气,两只眼不住向邮差盼着,但是他却停在东边的一家门口了。
几声,壁上的钟正指六点,我的眼光不免随着那钟的响音转动;呵——我的心忽怦怦的跳动起来;忽然间只见墙上挂的那一面“公理战胜”的旗上边那个“战”字特别大了起来;从这战字上竟露出几个凶酷残忍的兵士,瞪着眼竖着眉,杀气腾腾的向着洪沟那边望着,一阵白烟从对岸滚了过来,一个兵士头上的血,冒了出来,晃了两晃,倒在地下;鲜红的热血,溅在他同伴灰色军衣上;他们很深沉的叹了一声,把他拉在一边;不能更顾甚么,只是把枪对准敌人,不住地击射燃放;对岸的敌人,也照样的倒下;空气中满了烟气和血腥;遍地上卧着灰白僵硬的尸体,和残折带血的肢体;远远三四个野狗,在那里收拾他们的血肉,几根白骨不再沾着甚么!
呀!现在又换了一种景象,只见他们的老娘,和他们的妻子,哭丧着脸,倚在篱笆墙上,遥遥地引望,遇着败逃回来的兵士,他们都很留心辨认;但是没有他们的儿子和丈夫;他们的泪水不住滴满了衣襟;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丈夫必无境事,但是他们仍不绝望,站在那里不住地盼望着。
一个军队上的邮差,到他们的门口,带来他们儿子丈夫的恶消息;他们的老娘心碎了!失去知觉,倒在地下,嘴里不住地流白沫;他们的妻,惨白的面孔上,更带了灰土色;他们床上的幼子,看着他们的娘和祖母的惨状,也随着宛转哀啼——门外洋槐树上的鸟,振着翅膀,也哀唳一声,飞到别处去了!
可怕的印象去了。一座华丽辉煌的洋楼,立在空气中;楼房前面,绿色窗户旁边,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郎,倚在那里;脸上露着微微的笑容,但是两只眼满了清泪,不时转过脸去用罗帕偷拭。
街上站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五色的鲜花,雪白的手帕,在空气中旋转飘荡;一队整齐英武的少年兵士,列着队伍停的这里,一个年约二十一二的少年兵官,不住向红楼的绿窗那边呆望,对着那少女玫瑰色的两颊,和清莹含水的双眼看个不住;似乎说这是末次了,不能不使这甜美的印象,深深吸入脑中,真和他的灵魂渗而为一。
军乐响了;动员令下了;街上的人,不住喝采,祝他们的胜利。少年军官对着他亲爱的女友,颤巍巍地说了一声“再会”;两人的眼圈立刻都红了!然而她甜美的笑容仍流露了出来,祝他的前途幸福,并将一束鲜红色的玫瑰花,携在他身上;他接了放在唇边作很亲密的接吻后,就插在左襟上;回到头来看他的女友,虽仍露着如醉的笑容,但两只眼却红肿起来,他的心忽如被万把利剑贯了似的,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不敢再看她,一直向前走去。她忍不住眼泪落了满襟,但仍含笑,拿着手帕,高高扬起,对着他的背影点头,表示欢送的意思。
砰砰砰——叩门的声音刺进我的耳壳里,把我的注意点更换了;眼前一切奇异的现象全不见了。我转过脸,往窗子下看,正是那个邮差送信来了。这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愁疑的感情;我不盼望看邮差送来的信;因为这世界上恶消息太多!但是他急促的叩门声越发利害;我的心惊得碎了!我的灵魂失了知觉,一切愉快美满的感情,完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满宇宙的空气中,都被“战”字充满了,好似一层浓厚阴沉的烟雾,遮住了和熙甜美的大地;呀!这是甚么情景!……
傍晚的来客
东边淡白色的天,渐渐灰上来了;西边鲜红色的晚霞回光照在窗子前面一道小河上,兀自闪闪地放光。碧绿的清流,映射着两排枝叶茂盛的柳树,垂枝受了风,东西的飘舞,自然优美充满在这一刹那的空气里;我倚在窗栏上出神地望着。
啷啷,一阵电铃声——告诉我有客来的消息。
我将要预备说甚么?……握手问好吗?张开我的唇吻,振动我的声带,使它发出一种欢迎和赞美我的朋友的言词吗?……这来的是谁?上月十五日傍晚的来客是岫云呵!……哦!对了,她还告诉一件新闻——
她家里的张妈,那天正在廊下洗衣服,忽然脸上一阵红——无限懊丧的表示,跟着一声沉痛的长叹,眼泪滴在洗衣盆里;她恰好从窗子里望过来……好奇心按捺不住,她就走出来向张妈很婉转的说了。
“你衣裳洗完了吗?……要是差不多就歇歇吧!”张妈抬起头来看见她,好像受了甚么刺激,中了魔似的,瞪着眼叫道,“你死得冤!……你饶了我罢!”
她吓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不住上下跳动,嘴里的红色全退成青白色。停了一刻,张妈清醒过来了,细细看着她不觉叫道——“哎哟小姐……”
她被张妈一叫,也恢复了她的灵性,看看张妈仍旧和平常一样——温和沉默地在那里作她的工作,就是她那永远颦蹙的眉也没改分毫的样子。
“你刚才到底为了甚么?险些儿吓死人!”
张妈见岫云问她——诚恳的真情激发了她的良心,不容她再秘密了!
“小姐!……我是个罪人呵!前五年一天,我把她推进井里去了!……但是我现在后悔……也没法啦!”张妈说到这里呜咽着哭起来了。
“你到底把谁推进井里呵!”
“谁呵!我婆家的妹子松姑!可怜她真死得冤呵!”
“你和她有甚么仇,把她害死呢?”
“小姐,你问我为甚么?哎!我妈作的事!我现在不敢再恨松姑了;但是当时,我只认定松姑是我的锁链子,捆着我不能动弹;我要求我自己的命,怎能不想法除去这条锁链呢?其实她也不过是个被支使,而没有能力反抗的小羔羊呵!小姐!我错了!唉!”
“她怎么阻碍你呢?你到是为了甚么呵?”
张妈低了头,不再说甚么,好久好久她才抬起头,露着凄切的愁容,无限的怨意,哀声说道:
“可怜的刘福,他是我幼年的小伴侣,当春天播种的时候,我妈我爹他们忙着撒种;我和刘福坐在草堆上替他们拾豆苗,有时沙子眯了我的眼,刘福急得哭了……一天一天我们都在一处玩耍和工作;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刘福到东庄贾大户家里作活去,我们就分开了;但是我们两人谁也忘不了谁——刘福的妈也待我好。当时十六岁的时候,刘福的妈,到我家和我妈求亲,我妈嫌人家地少,抵死不答应。过了一年,我妈就把我嫁给南村张家。——呵!小姐!他不止是一个聋子,还是一个跛子呢!凶狠的眼珠,多疑的贼心,天天疑东惑西,和我吵闹!唉,小姐!……”
张妈说到这里,忽咽住了,用衣擦了眼泪,才又接著再往下说:
“松姑,她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听了她哥哥的支使,天天跟著我,一步不离。我嫁后的三个月,刘福病了;我不能不去看看他;但是松姑阻碍著我,我又急又气,不禁把恨张大——我丈夫——的心,变成恨松姑的心了。就计算我要自由,一定要先除掉松姑。有一天我和松姑走到贾家的后花园,松姑说渴了;我们就到那灌花的井边找水喝——一阵情欲指使我,教我糊涂了,心里一恨,用力一推,可怜扑通一声淹死了!……”
岫云说到这里,忽然她家的电话来催她回去,底下的结局,她还没说完呢!今天也许是她来了吧!……
“
啷啷”,铃声越发响得利害,我的心也越发跳得利害,不知道她带来的是不是张妈的消息?
电灯亮了,黑暗立刻变成光明,水绿的电灯泡放出清碧的光,好似天空的月色,张妈暗淡灰死的脸,好像在那粉白的壁上,一隐一现的动摇,呀!奇怪!……原来不是张妈,是一张曼陀画的水彩画像——被弃的少妇。
砰的一声,门开了,进来一个西装少年——傍晚的来客,我的二哥哥。
红玫瑰
伊拿着一朵红玫瑰,含笑倚在那淡绿栏杆旁边站着,灵敏的眼神全注视在这朵小花儿上,含着无限神秘的趣味;远远地只见伊肩膀微微地上下颤动着——极细弱呼吸的表示。
穿过玻璃窗的斜阳正射在我的眼睛上,立时金星四散,金花撩乱起来,伊手里的红玫瑰看过去,似乎放大了几倍,又好似两三朵合在一处,很急速又分开一样,红灼灼地颜色,比胭脂和血还要感着刺目,我差不多昏眩了。“呵!奇怪的红玫瑰。”或者是拿着红玫瑰的伊,运用着魔术使我觉得方才“迷离”的变化吗?……是呵!美丽的女郎,或美丽的花儿,神经过敏的青年接触了,都很容易发生心理上剧烈的变态呢?有一个医生他曾告诉我这是一种病——叫作“男女性癫痫”。我想到这里,忽觉心里一动,他的一件故事不由得我不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