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憨让雪屏在一间精致小客厅里坐了,便去通知倩芳。雪屏细看这屋子布置得十分清雅:小圆座上摆着一只古铜色康熙碎磁的大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姿若矫龙的白梅,清香幽细,沁人心脾;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竹画,万竹齐天,丛篁摇掩,烟云四裹,奇趣横生。雪屏正在入神凝思,只听房门呀的开了,倩芳俏丽的影像,整个展露眼前,雪屏细细打量,只见她身上穿一件湘妃色的长袍,头上挽着一个蝴蝶髻,前额覆着短发,两靥嫩红,凤目细眉,又是英爽,又是妩媚!雪屏如饮醇醪,魂醉魄迷,对着倩芳道:“你今日出台吗?……”
“怎能不出台……吃人家的饭,当然要受人家的管。”
“昨天你不是还不舒服吗?”
“谁说不是呢……我原想再歇两天,张老板再三不肯,他说广告早就登出去了,如果不上台,必要闹事……我也只得扎挣着干了。”
“那些匾对都送去挂了吗?”
“早送去了……但是我总觉得怯怯的……像我们干这种营生的,真够受了,哪一天夜里不到两三点睡觉,没白天没黑夜的不知劳到什么时候?”
“但你不应当这么想,你只想众人要在你们一歌一咏里求安慰,你们是多么伟大呢……艺术家是值得自傲的!”
“你那些话,我虽不大懂,可是我也仿佛明白;真的,我们唱到悲苦的时候,有许多人竟掉眼泪,唱到雄壮的时候,人们也都眉飞色舞,也许这就是他们所要的安慰!”
“对了!他们真是需要这些呢,你们——艺术家——替人说所要说的话,替人作所要作的事,他们怎能不觉得好呢……”
“你今天演什么戏?”雪屏问着就站了起来,预备找那桌上放着的戏单。
倩芳因递了一张给他,接着微笑道:“我演《能仁寺》好不好?”“妙极了,你本来就是女儿英雄,正该演这出戏。”
“得了吧!……我觉得我还是扮《白门楼》的吕布更漂亮些。”
“正是这话……听我告诉你,上次你在北京演吕布的时候,我们有一个朋友都看痴了,你就知道你的扮像了!我希望你再演一次。”
“瞧着办吧,反正这几个戏都得挨着演呢……你今晚有空吗?你若没事,就在我这里。吃了饭,你送我到戏园里去,我难得有今天这么清闲!原因是那些人还没打探到我住在这里,不然又得麻烦呢……”
“你妈和你妹妹呢?”
“妹妹有日戏,妈妈陪她去了。”
“你妈这几年来也着实享了你的福了,她现在待你怎样?”
“还不是面子事情……若果是我的亲妈,我早就收台了,何至于还叫我挨这些苦恼。”
“你为什么总觉得不高兴?我想还是努力作下去,将来成功一个出名的女艺术家不好吗?”
“你不知道,天地间有几个像你这样看重我们,称我们作艺术家?那些老爷少爷们,还不是拿我们当粉头看……这会子年纪轻,有几分颜色,捧的人还不怕没有;再过几年,谁知道又是什么样子?况且唱戏全靠嗓子,嗓子倒了,就完了;所以我只想着有点钱,就收盘了也罢。但我妈总是贪心不足,我也得挨着……”倩芳说到这里,有些愔然了,她用帕子擦着眼泪,雪屏抚着她的肩说:
“别伤心吧,你的病还没有大好,回头又得上台,我在这坐坐,你到房里歇歇吧!”
“不!我也没有什么大病,你在这里我还开心,和你谈谈,似乎心里松得多了……想想我们这种人真可怜,一天到晚和傀儡似的在台上没笑装笑,没事装事,左不过博戏台底下人一声轻鄙的喝彩声!要有一点不周到,就立刻给你下不来台……更不肯替我们想想!”
“你总算熬出来了,羡慕你的人多呢,何必顾虑到这一层!”
“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人们的眼光可怕,往往从他们轻鄙的眼光里,感到我们作戏的不值钱……”
……
壁上的时计,已指到七点,倩芳说:“妈妈和妹妹就要回来了,咱们叫他们预备开饭吧!”
小憨儿和老李把桌子调好,外头已打得门山响,小憨开门让她们母女进来,雪屏是常来的熟人,也没什么客气,顺便说着话把饭吃完;倩芳就预备她今夜上台的行头……蓝色绸子包头,水红抹额,大红排扣紧身,青缎小靴……弹弓宝剑,一切包好,叫小憨拿着,末了又喝一杯冰糖燕窝汤,说是润嗓子的,麻烦半天直到十点半钟才同雪屏和妈妈妹妹一同上戏园子去。
雪屏在后台,一直看着她打扮齐整,这才到前台池子旁边定好的位子上坐了,这时台上正演汾河湾,他也没有心看,只凝神怔坐,这一夜看客真不少,满满挤了一戏园子,等到十二点钟,倩芳才出台,这时满戏园的人,都鸦雀无声的,盯视着戏台上的门帘。梆子连响三声,大红绣花软帘掀起,倩芳一个箭步窜了出来,好一个女英雄!两目凌凌放光,眉稍倒竖,樱口含嗔,全身伶俏,背上精弓斜挂,腰间宝剑横插,台下彩声如雷,音浪汹涌。倩芳正同安公子能仁寺相遇问话时,忽觉咽喉干涩,嗓音失润,再加着戏台又大,看客又多,竟使台下的人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于是观众大不满意,有的讪笑,有的叫倒好,有的高声嚷叫“听不见”,戏场内的秩序大乱,倩芳受了这不清的讽刺,眼泪几乎流了出来,脸色惨白,但是为了戏台上的规矩严厉,又不能这样下台,她含着泪强笑,耐着羞辱,按部就班将戏文作完。雪屏在底下看见她那种失意悲怒的情态,早已不忍,忙忙走到后台等她,这时倩芳刚从绣帘外进来,一见雪屏,一阵晕眩,倒在雪屏身上,她妈赶忙走过来,怒狠狠的道:“这一下可好了,第一天就抹了一鼻子灰,这买卖还有什么望头……”雪屏听了这凶狠老婆子的话,不禁发恨道:“你这老妈妈也太忍心,这时候你还要埋怨她,你们这般人良心都上那里去了……”她妈妈被雪屏一席话,说得敢怒不敢言,一旁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雪屏,把倩芳唤醒,倩芳的眼泪不住流下来,雪屏十分伤心,他恨社会的惨剧,又悲倩芳的命运,拿一个柔弱女子,和这没有同情,不尊重女性的社会周旋,怎能不憔悴飘零?!……
雪屏一壁想着,一壁将倩芳扶在一张藤椅上。这时张老板走了进来,皱着眉头哼了一声道:“这是怎么说,头一天就闹了个大拆台……我想你明天就告病假吧,反正这样子是演不下去了!”张老板说到这里,满脸露着懊丧的神色,恨不得把倩芳订定的合同,立刻取消了才好,一肚子都是利害的打算,更说不到同情。雪屏看了又是生气,又是替倩芳难受;倩芳眼角凝泪,愔然无语的倚在藤椅上,后来她妈赌气走了,还是雪屏把倩芳送回家去。
第二天早晨,北风呼呼的吹打,雪花依然在空中飘洒,雪屏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雪压风欺的棠梨,满枝缟素,心里觉得怅惘,想到倩芳,由不得“哎”的叹了一声,心想不去看她吧,实在过不去,看她吧,她妈那个脸子又太难看,怔了半天,匆匆拿着外套戴上帽子出去了。
倩芳昨夜从雪屏走后,她妈又嘟囔她大半夜,她又气又急!哭到天亮,觉得头里暴痛,心口发喘。她妈早饭后又带着她妹妹到戏园子去了,家里只剩下小憨儿和打杂的毛二,倩芳独自睡在床上,想到自己的身世;举目无亲,千辛万苦,熬到今天,想不到又碰了一个大钉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些少年郎爱慕自己的颜色虽多,但没有一个是把自己当正经人待……只有雪屏看得起自己,但他又从来没露过口声,又知道是怎么回事……倩芳想到这里,觉得前后都是茫茫荡荡的河海,没有去路,禁不住掉下泪来。
雪屏同着小憨儿走进来,倩芳正在拭泪,雪屏见了,不禁长叹道:“倩芳!你自己要看开点,不要因为一点挫折,便埋没了你的天才!”
“什么天才吧!恐怕除了你,没有说我是天才!像我们这种人,公子哥儿高兴时捧捧场,不高兴时也由着他们摧残,还有我们立脚的地方吗!……”
“正是这话!但是倩芳,我自认识你以后,我总觉得你是个特别的天才,可惜社会上没人能欣赏,我常常为你不平,可是也没法子转移他们那种卑陋的心理;这自然是社会一般人的眼光浅薄,我们应当想法子改正他们的毛病。倩芳!我相信你是一个风尘中的巾帼英雄!你应当努力,和这罪恶的社会奋斗!”
倩芳听了雪屏的话,怔怔的望着半天,她才叹气道:“雪屏!我总算值得了,还有你看得起我,但我怕对不起你,我实在怯弱,你知道吧!我们这院子东边的一株梨花,春天开得十分茂盛,忽然有一天夜里来了一阵暴风雨,打得满树花朵零乱飘落,第二天早起,我到那里一看,简直枝垂花败,再也抬不起头来……唉!雪屏!我的命运,恐怕也是如此吧?”雪屏听了这话,细细看了倩芳一眼,由不得低声吟道:“憔悴梨花风雨后。……”
风欺雪虐
正是天容凝墨,雪花飞舞的那一天,我独自迎着北风,凭着曲栏,悄然默立,遥遥望见小阜后的寒梅,仿佛裹剑拥矢的英雄,抖擞精神,咧兀自喜。
烈烈的飘风,如怒狮般狂吼着,梨花片似的雪,不住往空虚的宇宙里飞洒,好像要使一切的空虚充实了,所有的污迹遮掩了。但是那正在孕蕊的寒梅,经不起风欺雪虐,它竟奄然睡倒在茅亭旁,雪掩埋了它,全成了它艳骨冰姿的身分。
“风雪无情,捣碎了梅花璀璨的前程!”我正为它低唱挽歌,忽见晓中进来,他披着极厚的大衣,帽子上尚有未曾融化的雪片。但是他仿佛一切都不理会似的,怔怔立在炉旁说:“不冷吗!请你掩上窗子,我报告一件不幸的消息。”
“什么!……不幸的消息?”我怯弱的心悚栗了,我最怕听恶消息,因为我原是逃阵的败兵呵。
晓中慢慢脱了外套,挂上衣架,将帽子放近火炉旁烘烤,然后他长叹了一声道:“你知道梅痕走了?她抛弃一切悄悄的走了!”
“哈,奇怪,她为什么走了,……她又往那里走?”
“她吗?……哎!因为环境的压迫走了,……她现在也许已死在枪林弹雨中了……真是不幸!”
“你这话怎么讲?她难道作革命去了吗?……我实在怀疑,她为什么忽然变了她的信仰?”
“是呵!她原来最反对战争的,而且她最反对同室操戈的,为什么她现在竟决然加入战争的漩涡里?”
“这话也难说,一个人在一种不能屈伸的环境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消极的叫命运宰割,一条就是努力自造运命。她原不是弱者,她自然要想自造运命,……从前她虽反对战争,现在自然难说了。”
“那末文徽也肯让她走吗?”
“噫!你怎么消息如此沉滞?你难道不知道文徽已和她解除婚约吗?她走恐怕最大的原因还在此呢。”
“天下的事情真是变得太厉害了,几个月前才听说他们定婚,现在竟然解除婚约,比作梦还要不可捉摸,……文徽为什么?”
“就是为了梅痕的朋友兰影。”
“哦!文徽又看上她了!这个年头的事情,真太滑稽了,什么事都失了准则!爱情更是游戏!”
“所以怎么怪得梅痕走……而且从她父母死后,她的家园又被兵匪捣毁得成了荒墟,她像是塞外的孤雁,无家可归。明明是这样可怕的局面,如何还能高唱升平?……她终于革命去了!”
“她走后有信来吗?”
“是的,我正要把她的信给你看。”
晓中从他衣袋中拿出梅痕的信来,他就念给我听:
晓中:
我走的突兀吗?但是你只要替我想一想,把我的命运推算一推算,那么我走是很自然的结果。
我仿佛是皎月旁的微星,我失了生命的光,因为四境的压迫,我不久将有陨坠于荒山绝岳的可能,我真好比是湮海冥窈中的沙鸥!虽然我也很明白,我纵死了,世界上并没有缺少什么。我活着,也差不多等于离魂的躯壳,我没有意志的自由,……因为四围都是密网牢羁,我失了回旋的余地。
我从风雪中逃到此地,好像有些生意了。
前夜仿佛听见春神在振翼,她诏示我说:“青年的失败者,你还是个青年,当与春神同努力!你不应使你残余的心焰,受了死的判决,你应当如再来的春天,只觉得更热烈更光辉;你既受过压迫,你当为你自己和别人打破压迫,你当以你的眼泪,为一切的同病者洗刷罪孽和痛苦。”
晓中!你知道吗?在这世界上,没有真的怜悯与同情。我日来看见许多使我惊心的事情;我发现弱小者,永远只是为人所驱使,所宰割。前天我在公事房里,看见一封信,是某国的军官,给他侄子洛克夫的,他不知怎么忘记丢在抽屉里,那里边有几句话说:“我们不要吝惜金钱,我们要完成我们帮助弱者的胜利,我们应当用我们的诱引的策略,纵使惊人的破费,也应当忍耐着,如果我们得到最后的胜利,那末我们便可以控制整个的地球了。”……这不是很真确的事实吗?那末世界绝不是浑圆一体的,是有人我的分别的呵!
晓中!我不愿意无声无色,受运命的宰割,所以我决然离开你们,来到这里,但是这也不是我的驻足地,因为这些人都只是傀儡,我如果与他们合作,至少要先湮灭了我闪烁的灵焰。
世界这时好像永远在可怕的夜里,四面的枪声和狼吼般,使黑夜中的旅人惊怖。晓中,我正是旅人中的一个!那里有光明的路?那里有收拾残局聪明的英雄?……我到如今不曾发现,所以我只在可怕的夜幕中,徘徊彷徨,……也许我终要死在这里!
我近来也会运用手枪了,但是除了打死一只弱小的白兔外,我不曾看见我的枪使第二个生物流血。……血鲜红得实在可爱,比罂粟还可爱,玫瑰简直比浸渍在那热烈迷醉的鲜红的血泊中。明天早晨我决定离开这里,我不愿听这没有牺牲代价的枪声,虽然夜依然死寂得可怕!……我要将我的心幕,用尖利的解腕刀挑开,让那灵的火焰,照耀我的前程。……不过,晓中!不见得就找到新的境地,也许就这样湮灭了,仿佛沉尸海底,让怒涛骇浪扑碎了,可是总比消极受命运的宰割,要光彩热闹得多。
一路上都是枪弹焚炙的死骸,我从那里走过,虽然心差不多震悚得几乎碎了;可是只有这一条路,从这险恶的战地逃出。……但这是明天的事,也许在这飞弹下完结了,也说不定。
今夜我虔诚的祈祷,万一他们能够觉悟,他们的环境是错误的,那么我明天的旅行,至少是寂寞的,……但是现在差不多天将亮了,他们迷梦犹酣,除了残月照着我的瘦影,没有第二个同命的侣伴。
唉!晓中!……悚栗战兢……可怜我愁煎的心怀,竟没有地方安排了!
我听晓中读完了梅痕的信,仿佛魔鬼已在暗中狞笑,并且告诉我说:“你看见小阜上的梅花吗?……”“呵!是了!梅痕一定完了!她奋斗的精神,正和峻峭的梅花一样,但是怎禁得住风欺雪虐呢?她终究悄悄的掩埋在一切压迫之下了。”晓中听了我的推断,只怔怔的对着那穷阴凝闭的天空嘘气。
但是一切都在冷森下低默着,谁知道梅痕的运命究竟如何呢?……
前途
清晨的阳光,射在那株老梅树上时,一些疏条的淡影,正映在白纱的窗帷上,茜芳两眼注视着被微风掀动的花影出神。一只黑底白花的肥猫,服贴的睡在她的脚边。四境都浸在幽默的氛围中,而茜芳的内心正澎湃着汹涌的血潮,她十分不安定的在期待一个秘密的情人,但日影已悄悄斜过墙角了,而那位风貌蕴藉的少年还没有消息。她微微的移转头来,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唉,倒霉鬼!”她恨恨的向地上唾了一口,同时站起来,把那书架上所摆着的一张照片往屉子里一塞,但当她将关上屉子的时候,似乎看见照片中她丈夫的眼睛,正冒火的瞪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