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渐近了。我轻轻推那玻璃门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含笑招呼我道:“先生早呵!要买什么花?这两天秋海棠开得最茂盛,龙须草也不错。”他指这种,说那种固然殷勤极了,但我只恨他不知道我需要是什么?我问他:“红玫瑰在哪里?”他说:“这几天正缺乏这个,先生买几枝秋海棠吧,那颜色多鲜艳呵!也比红玫瑰不差什么……不然,先生就买几朵黄月季吧!”其实那秋海棠实在也不坏,花瓣水亮极了,平常我也许要买他两盆摆在屋里,现在我却不需要这个了。我懒懒辞别那卖花的人,又折出这条街,向南走了。又经过两三个花铺,但都缺少红玫瑰。我真懊丧极了,但我今天买不到,绝不就回去。
还算幸运,最后买到了。只有一束,用白色的绸带束着,下面有一个小小竹子编得花盆很精巧,再加上那飘带,和蝴蝶般翩舞着,真不错,我真感谢这家花铺的主人,他竟预备我所需要的东西了。
我珍重着,把这花捧到家里,已经过了午饭的时候,但是她还只愿坐着等我呢!我不敢把这花很冒昧就递给她,我悄悄把它放在我的屋里,若无其事般的出来,和她一同吃完午饭。
她今天似乎很高兴,午饭后我们坐在堂屋里闲谈。她问我今天一早到什么地方去,我真想趁这机会告诉她我是为她买红玫瑰去了,但是我始终不是这样回答的,我只说:“我买东西去了。”她以后便不再往下问了。我回到屋里,想了半天,我便把红玫瑰捧着,来到她的面前。她初看这美艳的花,不禁叫道:“真好看,你哪里买来的?”她似乎已忘了我上次对她说的话,我忙答道:“好看吗?我打算送给你!”我这时又欣悦,又畏怯。她接了花,忽然象是想起什么来了。她迟迟的说:“你不是说红玫瑰……我想你是预备送别人的吧!我不应当接收这个。”我赶忙说:“真的,我除了你没有一个人可以送的,因为在这世界上,我是最孤零的,也正和你一样。”她眼里忽然露出惊人的奇光,抖颤着将玫瑰花放在桌上,仿佛得了急病,不能支持了。她睡在沙发上,眼泪不住的流。咳!这使我懊悔,我为什么使她这样难堪,我恨我自己,我由不得也伤心的哭了。
在这种极剧烈的刺激里,在她更是想不到的震恐。就是我呢,也不曾预想到有这种的现象,真的,我情愿她痛责我。唉!我真孟浪呵!为什么一定要爱她!……我心里觉得空虚了,我还不如飞絮呵!我不但没有着落,并且连飞翔的动力也都没有了。
阿妈进来了,我勉强掩饰我的泪痕,我告诉阿妈,把她扶进屋里,将她安放在床上,然后我回我自己的屋子。伏在枕上,痛切的流我忏悔的眼泪,但我总不平,我不应该受这种责罚呵?
十月二十日
她一直病了!直到现在不曾减轻。父亲虽天天请医生来,但是有什么用处呢?唉!父亲真聪明!他今天忽然问我,她起病的情形,这话怎能对父亲说呢?我欺骗父亲说:“我不清楚!”父亲虽然怒骂我“糊涂”!我真感激他,我只望他骂得更狠一点,我对于她的负疚,似乎可以减轻一点。
医生——那李老头子真讨厌,他哪里会治病呵!什么急气攻心咧,又是什么外感内热咧,用手理着他那三根半的鼠须,仰着头瞪着眼,简直是张滑稽画。真怪,世界上的人类,竟有相信这些糊涂东西的话……我站在窗户下面,听他捣鬼,真恨不得叫他快出去呢!
父亲也似乎有些发愁,他预备晚上住在这边。她仿佛极不高兴,她对父亲说:“我这病只是心烦,你在这里,我更不好过,你还是到那边去吧!”父亲果然仍回那边去了。
八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在屋里伤心,阿妈来找我,她在叫我。其实我很畏怯,我实在对不起她呵!在平常的一个妇女的心里,自然想着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并且也告诉别人不得的,总算是不冠冕的事呵!唉!……
她拥着一床淡湖色的绉被,含泪坐在床上。她那憔悴的面容,无告而幽怨的眼神,使我要怎样的难过呵!我不敢仰起头来,我只悄悄站在床沿旁边。她长叹了一声,这声音只仿佛一口利剑,我为着这个,由不得发抖,由不得落泪。她喘息着说:“你来!你坐下!”我抖战着,怯怯地傍着她坐下了。她伸出枯瘦的手来,握着我的手说:“我的一生就要完了,我和你父亲本没有爱情,我虽然嫁了十年,我总不曾了解过什么是爱情。你父亲的行为,你们也都明白,我也明白,但是我是女子,嫁给他了,什么都定了,还有我活动的余地吗?有人也劝我和他离婚,——这个也说不定是与我有益的。但是世界上男人有几个靠得住的,再嫁也难保不一样的痛苦,我一直忍到现在——我觉得是个不幸的人。你不应当自己害自己,照我冷眼看来,你们一家也只有你一个是人,我希望你自己努力你的前途!”
唉!她诚实的劝戒我,真使我惭愧,真使我懊悔!我良心的咎责,使我深切的痛苦。我对她说什么?我只有痛哭,和孩子般赤裸裸无隐瞒的痛哭了!她抚着我的头和慈母般的爱怜,她说:“你不用自己难过,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你父亲……”她禁不住了,她伏在被上呜咽了。
父亲来了,我仍回我自己的屋里去,除了痛切的哭,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处置我自己呵!如果这万一的希望,是不能存在了,我还有什么生趣。
十一月一日
她的病越来越重,父亲似乎知道没指望了。他昨天竟对我说:“你不要整天坐在家里,看看就有事情要出来了,你也应当替我帮帮忙。”我听了吩咐,不敢不出去,预备接头一切,况且又是她的事情。但不知怎么,我这几天仿佛失了魂似的,走到街上竟没了主意,心里本想向南去,脚却向北走。唉!
晚上回来的时候,父亲恰好出去了。我走到她的床前,只见她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比平时更娇艳。她含着泪,对我微笑道:“你的心我很知道,就是我也未尝不爱你,但他是你的父亲呵!”我听了这话,立刻觉得所有环境都变了。我不敢再踌躇了,我跪在她的面前,诚挚的说:“我真实的爱你!”她微笑着,用手环住我的脖颈,她火热的唇,已向我的唇吻合了。这时我不知是欣悦是战兢,也许这只是幻梦,但她柔软的额发,正覆在我的颊上,她微弱的气息,一丝丝都打透我的心田,她松了手,很安稳的睡下。她忽对我说:“红玫瑰呢?”
我陡然想起,自从她病后,我早把红玫瑰忘了,——忙忙跑到屋里一看,红玫瑰一半残了,只剩四五朵,上面还缀着一两瓣半焦的花瓣。我觉得这真不是吉兆——明知花草没有不凋谢的,但不该在她真实爱我时凋谢了呵!且不管她这几片残瓣,也足以使我骄傲,若不是这一束红玫瑰,哪有今天的结果——呵!好愚钝的我!不因这一束红玫瑰她怎么就会病,或者不幸而至于死呵……我真伤心,我真惭愧,我的眼泪,都滴在这残瓣上了。
我将这已残的红玫瑰捧到她的床前,她接过来轻轻吻着,落下泪来。这些滴在残瓣上的,是我的泪痕还是她的泪痕,谁又能分清呢?
从此她不再说话,闭上眼含笑的等着,等那仁慈的上帝来接引她了。今夜父亲和我全不曾睡觉,到五点多钟的时候,她忽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见我和父亲坐在她的旁边,她长叹了一声便断了气。
父亲走进去把手放在她的鼻孔旁,知道是没了呼吸,立时走出来,叫人预备棺木。我只觉一阵昏迷,不知什么时候已躺在自己床上了。
她死得真平静,不象别人有许多号哭的烦扰声。这时天才有一点淡白色的亮光,衣服已经穿好了。下棺的时候她依旧是含笑,我把那几瓣红玫瑰放在她的胸前,然后把棺盖合上。唉!——多残酷的刑罚呵!我只觉我的心被人剜去了,我的魂立刻出了躯壳,我仿佛看见她在前面。她坐在一个奇异的球上披着白云织就的大衣,含笑吻着一束红玫瑰——便是我给她的那束红玫瑰,真奇异呵!……
唉!我现在清醒了!哪有什么奇异的月球,只是我回溯从前的梦境罢了。
十一月三日
今天是她出殡的日子,埋在城外一块墓地上——这墓地是她自己买的。她最喜欢西洋人的墓,这墓的样子,全仿西洋式做的,四面用浅蓝色的油漆的铁栏,围着一个长方的墓,墓头有一块石牌,刻着她的名字,还有一个爱神的石像,极宁静地仰视天空,这都是她自己生前布置的。
下葬后,父亲只跺了跺脚,长叹了一声,就回去了。等父亲走后,我将一束红玫瑰放在坟前,我心里觉得什么都完了。我决定不再回家去。我本没有家,父亲是我的仇人,我的生命完全被他剥夺净了。我现在所有的只是不值钱的躯壳,朋友们只当我已经死了——其实我实在是死了。没有灵魂的躯壳,谁又能当他是人呢,他不过是个行尸走肉呵!
我的日记也就从此绝笔了。我一生不曾作过日记,这是第一次也是末一次。我原是为了她才作日记,自然我也要为了她不再作日记了。
绍雅念完了,他很顽皮,趁逸哥回头的工夫,那本书已掷到逸哥头上了。逸哥冷不防吓了一跳,我不觉很好笑,同时也觉得心里怅怅的,不知为什么?
这寂寞冷清的一天算是叫我们消遣过了。但是雨呢,还是丝丝的敲着窗子,风还是飒飒摇着檐下的竹子,乌云依旧一阵阵向西飞跑。壁上的钟正指在六时上,黄昏比较更凄寂了。我正怔怔坐着,想消遣的法子,忽听得绍雅问道:“我的小说也念完了,你们也听了,但是我糊涂,你们也糊涂,这篇小说,到底是个什么题目呵?”被他这一问,我们细想想也不觉好笑起来。逸哥从地下拾起那本书来,掀着书皮看了看,只见这书皮是金黄色,上面画着一个美少年,很凄楚的向天空望着;在书面的左角上斜标着“父亲”两个字。
逸哥也够滑稽了,他说:“这谁不知道,谁都有父亲吧!”我们正笑着,又来了一个客人,这笑话便告了结束。
何处是归程
在纷歧的人生路上,沙侣也是一个怯生的旅行者。她现在虽然已是一个妻子和母亲了,但仍不时的徘徊歧路,悄问何处是归程。
这一天她预备请一个远方的归客,天色才朦胧,已经辗转不成梦了。她呆呆地望着淡紫色的帐顶,——仿佛在那上边展露着紫罗兰的花影。正是四年前的一个春夜吧,微风暗送茉莉的温馨,眉月斜挂松尖把光筛洒在寂静的河堤上。她曾同玲素挽臂并肩,踯躅于嫩绿丛中。不过为了玲素去国,黯然的话别,一切的美景都染上离人眼中的血痕。
第二天的清晨,沙侣拿了一束紫罗兰花,到车站上送玲素。沙侣握着玲素的手说:“素姐,珍重吧!……四年后再见,但愿你我都如这含笑的春花,它是希望的象征呵!”那时玲素收了这花,火车已经慢慢的蠕动了,——现在整整已经四年。
沙侣正眷怀着往事,不觉环顾自己的四周。忽看见身旁睡着十个月的孩子——绯红的双颊,垂复着长而黑的睫毛,娇小而圆润的面孔,不由得轻轻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又轻轻坐了起来,披上一件绒布的夹衣,拉开蚊帐,黄金色的日光已由玻璃窗外射了进来。听听楼下已有轻微的脚步声,心想大约是张妈起来了吧。于是走到扶梯口轻轻喊了一声“张妈”,一个麻脸而微胖的妇人拿着一把铅壶上来了。沙侣扣着衣钮欠伸着道:“今天十点有客来,屋里和客厅的地板都要拖干净些……回头就去买小菜……阿福起来了吗?……叫他吃了早饭就到码头去接三小姐。另外还有一个客人,是和三小姐同轮船来的,……她们九点钟到上海。早点去,不要误了事!”张妈放下铅壶,答应着去了。
沙侣走到梳妆台旁,正打算梳头,忽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容颜老了许多,和墙上所挂的小照,大不同了。她不免暗惊岁月催人,梳子插在头上,怔怔的出起神来。她不住的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结婚,生子,作母亲,……一切平淡的收束了,事业志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陈迹……女人,……这原来就是女人的天职。但谁能死心塌地的相信女人是这么简单的动物呢?……整理家务,扶养孩子,哦!侍候丈夫,这些琐碎的事情真够消磨人了。社会事业——由于个人的意志所发生的活动,只好不提吧。……唉,真惭愧对今天远道的归客!——一别四年的玲素呵!她现在学成归国,正好施展她平生的抱负。她仿佛是光芒闪烁的北辰,可以为黑暗沉沉的夜景放一线的光明,为一切迷路者指引前程。哦,这是怎样的伟大和有意义!唉,我真太怯弱,为什么要结婚?妹妹一向抱独身主义,她的见识要比我高超呢!现在只有看人家奋飞,我已是时代的落伍者。十余年来所求知识,现在只好分付波臣,把一切都深埋海底吧。希望的花,随流光而枯萎,永远成为我灵宫里的一个残影呵!……”沙侣无论如何排解不开这骚愁的秘结,禁不住悄悄的拭泪。忽听见前屋丈夫的咳嗽声,知道他已醒了,赶忙喊张妈端正面汤,预备点心,自己又跑过去替他拿替换的裤褂。一面又吩咐车夫吃早饭,把车子拉出去预备着。乱了一阵子,才想去洗脸,床上的小乖乖又醒了,连忙放下面巾,抱起小乖,换尿布,壁上的钟已当当的敲了九下。客人就要来了,一切都还不曾预备好,沙侣顾不得了,如走马灯似的忙着。
沙侣走到院子里,采了几支紫色的丁香插在白瓷瓶里,放在客厅的圆桌上。怅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静静的等候玲素和她的三妹妹。在这沉寂而温馨的空气里,沙侣复重温她的旧梦,眼睫上不知何时又沾濡上泪液,仿佛晨露浸秋草。
不久门上的电铃,琅琅的响了。张妈“呀”的一声开了大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含笑走了进来。沙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似喜似怅地说道:“你们回来了。玲素呢……”“来了!沙侣!你好吗?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你,听说你已经做了母亲,快让我看看我们的外甥,……”沙侣默默的痴立着。玲素仿佛明白她的隐衷,因握着沙侣的手,恳切的说道:“歧路百出的人生长途上,你总算找到归宿,不必想那些不如意的事吧!”沙侣蒸郁的热泪,不能勉强的咽下去了。她哽咽着叹道:“玲姐,你何必拿这种不由衷的话安慰我,归宿——我真是不敢深想,譬如坑洼里的水,它永永不动,那也算是有了归宿,但是太无聊而浅薄了。如果我但求如此的归宿,——如此的归宿便是人生的真义,那么世界还有什么缺陷?”
“这是为什么?姐姐。你难道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沙侣摇头叹道:“妹妹,我哪敢妄求如意,世界上也有如意的事吗?只求事实与思想不过分的冲突,已经是万分的幸运了!”沙侣凄楚而深痛的语调,使得大家惘然了。三妹妹似不耐此种死一般的冷寂,站了起来,凭着窗子看院子里的蜜蜂,钻进花心采蜜。玲素依然紧握沙侣的手,安慰她道:“沙侣,不要太拘迹吧,有什么难受的呢?世界上所谓的真理,原不是绝对的。什么伟大和不朽,究竟太片面了,何尝能解决整个的人生?——人生原来不是这样简单的,谁能够面面顾到?……如果天地是一个完整的,那么女娲氏倒不必炼石补天了,你也太想不开。”
“玲姐的话真不错,人生就仿佛是不知归程的旅行者,走到哪里算到哪里,只要是已经努力的走了,一切都可以卸责了。……姐姐总喜欢钻牛角尖,越钻越仄,……我不怕你笑话,我独身主义的主张,近来有些摇动了……因为我已觉悟,固执是人生滋苦之因,不必拿别人说,且看我们的姑姑吧。”
“姑姑近来怎么样?前些日子听说她患失眠很厉害,最近不知好了没有?三妹妹,你从故乡来,也听到她的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