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你自然很仰慕姑姑的努力罗。……人们有的说象她这样才算伟大,但是不幸同时也有人冷笑说她无聊,出风头,姑姑恨起来常常咬着嘴唇道:‘龃龉的人类,永远是残酷的呵!’但有谁理会她,隔膜仿佛铁壁铜墙般矗立在人与人的中间。”
玲素听见三妹妹慨然的说着,也不觉有些心烦意乱,但仍勉强保持她深沉的态度,淡淡的说道:“我想世上既没有兼全的事,那末随遇而安自多乐趣,又何必矫俗于名?”
沙侣摇头道:“玲姐!我相信你更比我明白一切,因此我知道你的话还是为安慰我而发的。……究竟你也是替我咽着眼泪,何妨大家痛快些哭一场呢!……我老实的告诉你吧,女孩子们的心,完全迷惑于理想的花园里。——玫瑰是爱情的象征,月光的洁幕下,恋人并肩的坐在花丛里,一切都超越人间,把两个灵魂搅合成一个,世界尽管和死般的沉寂,而他和她是息息相通的,是谐和的。唉,这种的诱惑力之下,谁能相信骨子里的真象呢!……简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结婚的结果是把他和她从天上摔到人间,他们是为了家务的管理,和性欲的发泄而娶妻。更痛快点说吧,许多女子也是为了吃饭享福而嫁丈夫。——但是作着理想的花园的梦的女子,跑到这种的环境之下,……玲姐,这难道不是悲剧吗?……前天芷芬来,她曾问我说:‘你现在怎么样?看着杂乱如麻的国事,竟没有一些努力的意思吗?’玲姐,你知道芷芬这话,使我如何的受刺激!但是罪过,我当时竟说出些欺人自欺的话。——‘我现在一切都不想了,抚养大了这个小孩子也就算了。高兴时写点东西,念点书,消遣消遣。我本是个小人物,且早已看淡了一切的虚荣。’……芷芬听罢,极不高兴,她用失望的眼光看着我道:‘你能安于此也好,不过我也有我的思想,……将军上马,各自奔前程吧!’她大概看我是个不堪造就的废物,连坐也不坐便走了。当时我觉得很抱歉,并且再扪扪心,我何尝真是没有责任心?……呵,玲姐,怯弱的我只有悔恨我为什么要结婚呢?”沙侣说得十分伤心,不住的用罗巾拭泪。
但是三妹妹总不信,不结婚便可以成全一切,她回过头来看着沙侣和玲素说:“让我们再谈谈不结婚的姑姑罢。
“玲姐和姐姐,你们脑子里都应有姑姑的印象吧?美丽如春花般的面孔,玲珑而窈窕的身材,正仿佛这漂亮而馥郁的丁香花。可是只是这时候,是丁香的青春期,香色均臻浓艳;不过催人的岁月,和不肯为人驻足的春之女神,转眼走了,一切便都改观。如果到了鹃啼嫣红,莺恋残枝,已是春事阑珊,只落得眷念既往的青春,那又是如何的可悲,如何的冷落?……姑姑近来憔悴得多了,据我的观察,她或者正悔不曾及时的结婚呢!”
沙侣虽听了这话,但不敢深信,微笑道:“三妹妹,你不要太把姑姑看弱了。”
三妹妹辩道:“你听我讲她一段故事吧。
“今年中秋月夜,我和她同在古山住着,这夜恰是满山的好月色,瀑布和涧流都闪烁着银色的光。晚饭后,我们沿着石路土阶,慢慢奔北山峰,那里如疏星般列着几块光滑的岩石,我们拣了一块三角形的,并肩坐下。忽从微风里悄送来阵阵的暗香,我们藉着月色的皎朗,看见岩石上攀着不少的藤蔓,也有如珊瑚色的圆球,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在我们的脚下,凹下去的地方有一道山涧,正潺潺湲湲的流动。我们彼此无言的对坐着,不久忽听见悠扬的歌声,正从对山的礼拜堂里发出来。姑姑很兴奋的站起来说:‘美妙极了,此时此地,倘若说就在这时候死了,岂不……真的到了那一天,或者有许多人要叹道:可惜,可惜她死得太早了,如果不死,前途成就正未可量呵!……’我听了这话仿佛得了一种暗示,窥见姑姑心头隆起红肿的伤痕。——我因问道:‘姑姑,你为什么说这种短气的话,你的前途正远,大家都希望你把成功的消息报告他们呢。……’姑姑抚着我的肩叹道:‘三妹,你知道正是为了希望我的人多,我要早死了。只有死才能得最大的同情。……想起两年前在北京为妇女运动奔走,结果只增加我一些惭愧,有些人竟赠了我一个准政客的刻薄名词。后来因为运动宪法修改委员,给我们相当的援助,更不知受了多少嘲笑。末了到底被人造了许多谣言,什么和某人订婚了,最残忍的竟有人说我要给某人作姨太太,并且不止侮辱我一个。他们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从他们喷唾沫的口角上,往往流露出轻薄的微笑,跟着,他们必定要求一个结论道:‘这些女子都是拿着妇女运动作招牌,借题出风头。’……你想我怎么受?……偏偏我们的同志又不争气,文兰和美真又闹起三角恋爱,一天到晚闹笑话,我不免愤恨而终至于灰心。不久政局又发生了大变,国会解散,……我们妇女同盟会也就冰消瓦解。在北京住着真觉无聊,更加着不知趣的某次长整天和我夹缠,使我决心离开北京。……还以为回来以后,再想法团结同志以图再举,谁知道这里的环境更是不堪?唉!……我的前途茫茫,成败不可必,倘若事业终无希望,……到不如早些作个结束。……
“姑姑黯然的站在月光之下,也许是悄悄的垂泪,但我不忍对她逼视。当我在回来的路上,姑姑又对我说:‘真的,我现在感到各方面都太孤零了。’玲姐,姑姑言外之意便可知了。”沙侣静听着,最后微笑道:“那末还是结婚好!”
玲素并不理会她的话,只悄悄的打算盘,怎么办?结婚也不好,不结婚也不好,歧路纷出,到底何处是归程呵?她不觉深深的叹道:“好复杂的人生!”
沙侣和三妹妹沉默了,大家各自想着心事。四围如死般的寂静,只有树梢头的黄鹂,正宛转着,巧弄她的珠喉呢。
秋风秋雨愁煞人
凌峰独乘着一叶小舟,在霞光璀璨的清晨里。——淡雾仿若轻烟,笼住湖水与岗峦,氤氲的岫云,懒散的布在山谷里;远处翠翠隐隐,紫雾漫漫,这时意兴十分潇洒。舟子摇着双浆,低唱小调,这船已荡向芦荻丛旁。凌峰站在船头,举目四望,一片红蓼;几丛碧苇,眼底收尽秋色。她吩咐舟子将船拢了岸,踏着细草,悄悄前进走过一箭多路。忽听长空雁唳,仰头一看,霞光无彩,雾氛匿迹,云高气爽,北雁南飞,正是“一年容易又秋风”,她怔怔倚着孤梧悲叹。
许多游山的人,在对面高峰上唱着陇头水曲,音调悲凉,她愔然危立,忽见树林里有一座孤坟,在孤坟的四围,满是霜后的枫叶,鲜红比血,照眼生辉,树梢头哀蝉穷嘶,似诉将要僵伏的悲愁,促织儿在草底若歌若泣。她在这冷峭的秋色秋声中,忽想起五年前曾在此地低吟“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不由自主的向那孤坟走去。只见坟旁竖着残碑断碣,青苔斑斓,字迹模糊,从地上捡了一块瓦片,将青苔刮尽才露出几个字是“女烈士秋瑾之墓”。
“哦!女英雄”她轻轻低呼着!已觉心潮激涌,这黄土垅中,深埋着虽是已腐化的枯骨,但是十几年前却是一个美妙的女英雄。那夜微冷的西风,吹拂着庭前松柯,发出凄厉的涛歌,沙沙的秋雨,滴在梧桐叶上,她正坐在窗下,凄影独吊。忽见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英风满面的女子,神色露着张惶,忽将桌上洋灯吹灭,低声道:“凌妹真险,请你领我从你家后园门出去,迟了他们必追踪前来。”凌峰莫明其妙的张慌着!她们冒雨走过花园的石子路,向北转,已看见竹篱外的后门了。凌峰开了后门,把她送出去,连忙关上跑到屋里。还不曾坐稳,已听见前面门口有人打门!她勉强镇定了,看看房里母亲,已经睡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壁上的时针正指在十点,看门的老王进来说:“外面有两个侦探要见老爷,我回他老爷没在家,他说刚才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进了咱们的家门,那是一个革命党,如果在这里,须立刻把她交出来,不然咱们都得受连累。”凌峰道:“你告诉他并没有人进来,也许他看错了,不信请他进来搜好了,……”
母亲已在梦中惊醒,因问道:“什么事?”老王把前头的话照样的回了母亲。仿佛已经料到是什么事了,因推枕起来道:“快到隔壁叫李家少爷来……半夜三更倘或闹出事来还了得。”老王忙忙把李家少爷请来,母亲托他和那两个侦探交涉,……这可怕的搅骚才幸免了。
凌峰背着人悄悄将适才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不禁叹道:“你姑爹姑妈死得早,可怜剩下她一个孤女……又是生来气性高傲,喜打抱不平,现在竟作了革命党,唉!若果有什么意外发生怎么办?”说着不禁垂下泪来……十二点多钟凌峰的父亲回来了,听知这消息也是一夜的担心,昨夜风雨中不知她躲在什么地方去?……惊惧的云幔一直遮蔽着凌峰的一家。
过了几天忽从邮局送来一封信,正是秋瑾的笔迹。凌峰的父亲忙忙展读道:
舅父母大人尊前:
曩夜自府上逃出,正风雨交作,泥泞道上,仓皇奔驰,满拟即乘晚车北去引避,不料官网密密,卒陷其中,甫到车站,已遭逮捕,虽未经宣布罪状,而前途凶多吉少,则可预臆也。但甥自幼孤露,命运厄蹇,又际国家多事,满目疮痍,危神洲之陆沉,何惜性命!以身许国甥志早决矣。虽刀踞斧钺之加,不变斯衷。念皇皇华胄,又摧残于腥膻之满人手中,谁能不冲发裂眥,以求涤雪光复耶?甥不揣愚鄙,窃慕良玉木兰之高行,妄思有以报国,乃不幸而终罹法网,此亦命也。但望革命克成,虽死犹生,又复何憾?唯夙愿舅父母爱怜,时予训迪,得有今日,罔极深恩,未报万一,一日溘逝,未免遗恨耳!别矣!别矣!临楮凄惶,不知所云。肃叩福安!
甥女秋瑾再拜
自从这消息传来以后,母亲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父亲到处去托人求情,但朝廷这时最忌党人,虽是女流也不轻赦。等到七天以后,就要绑到法场行刑,父亲不敢把这惊人的信息告诉母亲,只说已托人求情,或者有救。母亲每日在佛堂念佛,求菩萨慈悲,保佑这可怜的甥女。
这几天秋雨连绵,秋风瑟瑟,秋瑾被关在重牢里,手脚都上着镣铐,日夜受尽荼毒,十分苦楚,脸上早已惨白,没有颜色。她坐在墙犄角里,对着那铁窗的风雨,怔怔注视。后来她愔然吟道:“秋风秋雨愁煞人”!她念完这诗句之后,她紧紧闭上眼睛,有时想到死的可怕,但是她最终傲然的笑了,如果因为她的牺牲,能助革命成功,这死是重于泰山,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死法吗?她想到这里,不但不怕死,且盼死期的来临,鲜红的心血,仿佛是菩萨瓶中的甘露,它能救一切的生灵,僵卧断头台旁的死尸,是使人长久纪念的,伟大而隽永……
行刑的头一天,她的舅父托了许多人情,要会她一面,但只能在铁栏的空隙处看一看,并且时间不得过五分钟。秋瑾这时脸色已变得青黄,两只眼球突出,十分惨厉可怕。她舅父从铁栏里伸进手来,握住她那铁镣琅铛的手,禁不住流下泪来。秋瑾怔怔凝注他的脸,眼睛里的血,一行行流在两颊上,她惨笑,她摇头!她凄厉的说:“舅舅保重!”她的心已碎了,她晕然的倒在地下,她舅父在外面顿足痛哭,而五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狱吏将他带出去。
到了第二天十点钟的时候,道路上人忙马乱,卫队一行行过去;荷枪实弹的兵士,也是一队队的过去;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蒸腾,杀一个人,究竟怎么一种滋味?呵!这只有上帝知道。
几辆囚车,载着许多青年英豪志士,向刑人场去。最后一辆车上,便是那女英雄秋瑾。凌峰远远的望见,不禁心如刀割,呜咽的哭了。街上看热闹的人,对于这些为国死难的志士,有的莫明其妙的说:“这些都是革命党?”有的仿佛很懂得这事情的意味的,只摇着头,微微叹道:“可怜!”最后的囚车的女英雄出现了,更使街上的人惊异:“女人也作革命党,这真是破天荒的新闻!”
这些英雄,一刹那间都横卧在刑人场上,他们的魂魄,都离了这尘浊的世界了。秋瑾的尸骸,由她舅父装殓后,便停在普救寺里。
过了不久,革命已告成功,各省都悬上白布旗帜。那腥膻的满洲人,都从贵族的花园里,四散逃亡,皇帝也退了位。这些死难的志士,都得扬眉吐气,各处人士都来公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秋瑾尤是其中一个努力的志士,因公议把她葬在西湖,使美妙的湖山,更增一段英姿。
凌峰想到这里,再看看眼底的景物,但见荒草离离,白杨萧萧;举首天涯,兵锋连年,国是日非,这深埋的英魂,又将何处寄栖!哪里是理想的共和国家?她由不得悲绪潮涌,叩着那残碑断碣,慨然高吟道:
枫林古道,荒烟蔓草,
何处赋招魂!
更兼这——
秋风秋雨愁煞人!
……
她正心魂凄迷的时候,舟子已来催上道。凌峰懒懒出了枫林,走到湖边,再回头一望,红蓼鲜枫,都仿若英雄的热血。她不禁凄然长叹,上了小船,舟子洒然鼓浆前进,不问人是何心情,它依然唱着小调,只有湖上的斜风细雨,助她叹息呢!
房东
当我们坐着山兜,从陡险的山径,来到这比较平坦的路上时,兜夫“唉哟”的舒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可到了”。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样的深深的舒了一口气,也是说:“这可到了!”因为长久的颠簸和忧惧,实在觉得力疲神倦呢!这时我们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那里有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化的洋房。若从房子侧面看过去,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因为它实在只有我们平常比较高大的平房高,不过正面的楼上,却也有二尺多阔的回廊,使我们住房子的人觉得满意。并且在我们这所房子的对面,是峙立着无数的山峦。当晨曦窥云的时候,我们睡在床上,可以看见万道霞光,从山背后冉冉而升,跟着雾散云开,露出艳丽的阳光,再加着晨气清凉,稍带冷意的微风,吹着我们不曾掠梳的散发,真有些感觉得环境的松软,虽然比不上列子御风,那么飘逸。至于月夜,那就更说不上来的好了。月光本来是淡青色,再映上碧绿的山景,另是一种翠润的色彩,使人目怡神飞,我们为了它们的倩丽往往更深不眠。
这种幽丽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熏惯了煤烟气的人住着,真是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我们的外面是强似他们乡下人,凡从城里来到这里的人,一个个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么似的,但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他们的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就是我那房东,她的样子虽特别的朴质,然而她却比我们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人,更知道些。也比我们天天讲自然趣味的人,实际上更自然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