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适才的确见父亲抱了一大包的烟枪进来,但不知为诚从什么地方听来。这孩子最爱打听这些事,其实他有些地方,也极下流呢!他喜欢当面奉承人,背后议论人,这多半都是受那老太婆的遗传吧!
我父亲的脾气,真暴戾极了,近来更甚。她自从知道我父亲不正的行为后,她已决心不同他合居了。这几天她另外收拾了一间卧房,总是独自睡着。我这时心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慰,我觉得她已渐渐离开父亲,而向我这方面接近了。
九月二十八日
另外一所房子已经找好了,她搬到那边去。父亲忽然叫我到那边和她作伴,呵!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呵!
她的脾气很喜欢洁净,正和外表一样。这时她仿佛比前几天快活了,时时和我商量那间屋子怎样布置,什么地方应当放什么东西——这一次搬家的费用,全是她自己的私囊,所以一切东西都很完备。这所房子,一共有十间,一间是她的卧房,卧房里边还有一小套间,是洗脸梳头的地方。一间是堂屋,吃饭就在这里边。堂屋过来有两大间打成一间的,就布置为客厅。其余还有四间厢房。我住在东厢房。西厢房一半女仆住,一半做厨房。靠门还有一间小门房。每间屋子,窗子都是大玻璃的。她买了许多淡青色的罗纱,缝成窗幔,又买了许多美丽的桌毡,椅罩,一天的工夫已把这所房子收拾得又清雅又美丽。我的欣悦还不只此呢!我们还买了一架风琴,她顶喜欢弹琴。她小的时候也曾进过学堂,她嫁我父亲的时候,已在中学二年级了。
这一天晚上,因为厨房还不曾布置好,我们从邻近酒馆叫来些菜;吃饭的时候,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不免又起了许多幻想,若果有一个很生的客人,这时来会我们,谁能不暗羡我们的幸福呢?——可恨事实却正和这个相反:她偏偏不是我的妻,而是我的母亲!我免不得要诅咒上帝,为什么这样布置不恰当呢?
晚饭以后,她坐在风琴边,弹了一曲《闺怨》,声调抑怨深幽,仿佛诉说她心里无限的心曲般。我坐在她旁边,看她那不胜清怨的面容,又听她悲切凄凉的声音,我简直醉了,醉于神秘的恋爱,醉于妙婉的歌声。呵!我不晓得是梦是真,我也不晓得她是母亲还是爱的女神。我闭住眼,仿佛……咳!我写不出来,我只觉得不可形容的欣悦和安慰,一齐都尝到了。
九点钟的时候,父亲来到这里,看了看各屋子的布置,对她说:“现在你一切满意了吧!”她只淡淡的答道:“就算满足了吧!”父亲又对我说:“那边没有人照应,你兄弟不懂事,我仍须回去,你好好照应这边吧!”呵!这是多么爽快的事。父亲坐了坐,想是又发烟瘾了,连打了几个呵欠,他就站起来走了。我送他到门口,看他坐上车,我才关了门进来。她正在东边墙角上一张沙发上坐着,见我进来,便叹道:“总算有清净日子过了!但细想作人真一点意思没有呢!”我头一次听她对我说这种失望的话。呵!我真觉得难受!——也许是我神经过敏,我仿佛看出她的心,正凄迷着,似乎自己是没有着落——我想要对她表同情,这并不是我有意欺骗她,其实我也正是同她一样的无着落呵!我有父亲,但是他不能安慰我深幽的孤凄,也正和她有丈夫,不能使她没有身世之感的一样。
我和她默默相对了半晌,我依旧想不出说什么好。我实在踌躇,不知道当否使她知道我真实的爱她,——但没有这种道理,她已经是有夫之妇,并且又是我的长辈,这实是危险的事。我若对她说:“我很爱你,”谁知道她眼里将要发出一种的光——愤怒,或是羞媚,甚而至于发出泪光。恋爱的戏是不能轻易演试的,若果第一次失败了,以后的希望更难期了。
不久她似乎倦了,我也就告别,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我睡在被窝里,种种的幻想又追了来。我奇怪极了,当我正想着,她是怎么样可爱的时候,我忽想到死;我仿佛已走近死地了,但是那里绝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可怕,有什么小鬼,又是什么阎王,甚至于青面獠牙的判官。
我觉死是最和美而神圣的东西。在生的时候,有躯壳的限制,不止这个,还有许多限制心的桎梏,有什么父亲母亲,贫人富人的区别。到了死的国里,我们已都脱了一切的假面具,投在大自然母亲的怀里,什么都是平等的。便是她也可以和我一同卧在紫罗兰的花丛里,说我所愿意说的话。简直说吧!我可以真真切切告诉她,我是怎样的爱她,怎么热烈的爱她,她这时候一定可以把她无着落的心,从人间的荆棘堆里找了回来,微笑的放在我空虚的灵府里,……便是搂住她——搂得紧紧地,使她的灵和我的灵,交融成一件奇异的真实,腾在最高的云朵,向黑暗的人间,放出醉人的清光……
十月五日
虽然忧伤可以使人死,但是爱恋更可使人死,仿佛醉人死在酒坛旁边,赌鬼死在牌桌座底下。虽然都是死,可是爱恋的死,醉人的死,赌鬼的死,已经比忧伤的死,要伟大的多了。忧伤的心是紧结的,便是死也要留下不可解的痕迹。至于爱恋的死,他并不觉得他要死,他的心轻松得象天空的云雾般,终于同大气融化了。这是多么自然呵!
我知道我越陷越深,但我绝不因此生一些恐惧,因为我已直觉到爱恋的死的美妙了。今天她替我作了一个淡绿色的电灯罩,她也许是无意,但我坐在这清和的灯光底下读我的小说,或者写我的日记,都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
午后我同她一起到花厂里,买了许多盆淡绿的,浅紫,水红的各色的菊花。她最喜欢那两盆绿牡丹,回来她亲自把它们种在盆里。我也帮着她浇水,费了两点钟的工夫,才算停当。她叫阿妈把两盆绿的放在客厅里,两盆淡紫的放在我的屋里,她自己屋里是摆着两盆水红的,其余六盆摆在回廊下。
我们觉得很高兴,虽然因为种花,蹲在地下腿有些酸,但这不足减少我们的兴味。
吃饭的时候,她用剪刀翦下两朵白色的菊花来,用鸡蛋和面粉调在一起,然后用菜油炸了,一瓣一瓣很松脆的,而且发出一阵清香来,又放上许多白糖。我初次吃这碗新鲜的菜,觉得甜美极了,差不多一盆都让我一个人吃完。
饭后又吃了一杯玫瑰茶,精神真是爽快极了!我因要求她唱一曲《闺怨》,她含笑答应了,那声音真柔媚得象流水般,可惜歌词我听不清;我本想请她写出来给我,但怕她太劳了——因为今天她做的事实在不少了。
这几天我父亲差不多天天都来一次,但是没有多大工夫就走了。父亲曾叫我白天到继母那边看看,我实在不愿意去,留下她一个人多么寂寞呵!而且我继母那讨厌的面孔,我实在不愿意见她呢,可是又不得不稍稍敷衍敷衍她们,明天或者走一趟吧!
十月六日
可笑!我今天十二点钟到那边,父亲还在做梦,继母的头还不曾梳好,院子弄得乱七八糟,为诚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玩去了。这种家庭连我都处不来,何况她呢?近来我父亲似乎很恨她,因为有一次父亲要在她那里住下,她生气,独自搬到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我父亲气得天还不曾亮,就回那边去了。其实像我父亲那样的人,本应当拒绝他,可是他是最多疑,不要以为是我掏的鬼呢,这倒不能不小心点,不要叫她吃亏吧!她已经是可怜无告的小羊了,再折磨她怎禁受得起呵!
我好多次想鼓起勇气,对她说:“我真实的爱你,”但是总是失败。我有时恨自己怯弱,用尽方法自己责骂自己,但是这话才到嘴边,我的心便发起抖来,真是没用。虽然,男子们对于一个女人求爱,本不是太容易的事呵!忍着吧!总有一天达到我的目的。
今天下午有一个朋友来看我,他尖锐的眼光,只在我身上绕来绕去。这真奇怪,莫非他已有所发见吗?不!大概不至于,谁不知道她是我父亲的妻呢。许的贼人胆虚吧?我自己这么想着,由不得好笑起来!人们真愚呵!
她这几天似乎有些不舒服,她沉默得使我起疑,但是我问她有病吗?她竭力辩白说:“没有的事!”那么是为什么呢?
晚上她更忧抑了,晚饭都不曾吃,只懒懒的睡在沙发上。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唉!我的脑子真笨。桌上三炮台的烟卷,我已经吸完两支了,但是脑子依旧发滞,或者是屋里的空气不好吧?我走到廊下,天空鱼鳞般的云现着淡蓝的颜色,如弦的新月,正照在庭院里,那几盆菊花,冷清清地站在廊下。一种寂寞的怅惆,更扰乱了我的心田。呵!天空地阔,我仿佛是一团飞絮飘零着,到处寻不到着落;直上太空,可怜我本是怯弱的,哪有这种能力;偃卧在美丽的溪流旁边吧,但又离水太近了。我记得儿时曾学过一只曲子:“飞絮徜徉东风里,漫夸自由无边际!须向高,莫向低,飞到水面飞不起。”呵!我将怎么办?
她又弹琴了,今天弹的不是《闺怨》了,这调子很新奇,仿佛是《古行军》的调子,比《闺怨》更激昂,更悲凉。我悄悄走到她背后,她仿佛还不觉得,那因她正低声唱着。仿佛是哽着泪的歌喉。最后她竟合上琴长叹了。当她回头看见我站在那里的时候,她仿佛很吃惊,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变成极娇艳的淡红色。我由不得心浪狂激,我几乎说出:“我真实的爱你!”的话了。但我才预备张开我不灵动的唇的时候,她的颜色又惨白了。到这时候,谁还敢说甚么。她怏怏的对我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要早些睡了。”我只得应道:“好!早点睡好。”她离了客厅,回她的卧房去,我也回来了。
奇异呵!我近来竟简直忘记她是我的庶母了。还不只此,我觉得她还是十七八岁青春的处女呢。——她真是一朵美丽的玫瑰,我纵然因为找她,被刺刺伤了手,便是刺出了血,刺出了心窝里的血,我也绝不皱眉的。我只感谢上帝,助我成功,并且要热诚的祈祷了。
十月十二日
今天我都在客厅看报,——她最喜欢看报上的文艺。今天看了一篇翻译的小说,是《玫瑰与夜莺》。她似解似不解,要我替她说明这里面的意思。后来她又问我,“西洋人为什么都喜欢红玫瑰?”我就将红玫瑰是象征爱情的话告诉她,并且又说:“西洋的青年,若爱一个少女,便要将顶艳丽的玫瑰送给那少女。”她听完,十分高兴道:“这倒有意思!到底她们外国人知道快活,中国人谁享过这种的幸福,只知道女儿大了,嫁了就完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得到这种好机会,我绝不能再轻易错过,我因鼓勇对她说:“你也喜欢红玫瑰吗?”她怔了一怔,含泪道:“我现在一切都完了!”
唉!我又没有勇气了!我真是不敢再说下去,倘若她怒了,我怎么办呢!当时我只默默不语,幸亏她似乎已经不想了,依旧拿起报纸来看。
午饭后父亲来了,坐在她的屋子里。我心里真不高兴,这固然是没理由,但我的确觉得她不是父亲的,她的心从来没给过父亲,这是我敢断定的。至于别的什么名义咧!……那本不是她的,父亲纵把得紧紧的也是没用。她是谁的呢?别人或者要说我狂了,诚然我是狂了,狂于爱恋,狂于自我呵!
睡觉前,我忽然想到我如果送她一束红玫瑰,不知道她怒我,还是感激我……或者也肯爱我?……我想象她抱着我赠她的那束红玫瑰,含笑用她红润的唇吻着,那我将要发狂了,我的心花将要尽量的开了。这种幸福便是用我的生命来换,我也一点不可惜呢!简直说,只要她说她爱我,我便立刻死在她的脚下,我也将含着欢欣的笑靥归去呢!
说起来,我真有些惭愧!我竟悄悄学写恋歌。我本没有文学的天才,我从来也不曾试写过。今夜从十点钟写起,直写到十二点,可笑只写两行,一共不到十个字。我有点妒嫉那些诗人,他们要怎么写便怎么写,他们写得真巧妙;女人们读了,真会喜欢得流泪呢!——他们往往因此得到许多胜利。
我恨自己写不出,又妒诗人们写得出,他们不要悄悄地把恋歌送给她吧,徜若他们有了这机会,我一定失败了!……红玫瑰也没用处了!
她的心门似乎已开了一个缝,但只是一个缝,若果再开得大一点,我便可以扁着身体走进去。但是用什么法子,才能使她更开得大一点呢!——我真想入非非了。不过无论如何,到现在还只是幻想呵,谁能证实她也正在爱恋我呢。
在这世界上,我不晓得更有什么东西,能把我心的地盘占据了,象她占据一样充实和坚固。我觉得我和她正是一对,——但是父亲呢,他真是赘疵呵!——我忽然想起,我不能爱她,正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倘若没有父亲在里头作梗,她一定是我的了。
这个念头的势力真大,我直到睡觉了,我梦里还牢牢记着,她不能爱我,正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十月十五日
我一直沉醉着,醉得至于发狂,若果再不容我对她说:“我真实的爱你”,或者她竟拒绝我的爱,我只有……只有问她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若果我的猜想不错,那么我只得恳求父亲,把她让给我了。父亲未必爱她,但也未必肯把她让给我,而且在人们听来,是很不好听的呵!世界上哪有作儿子的,爱上父亲的妻呢?呵!我究竟要绝望的呵!……但是她若肯接受我的爱,那倒不是绝对想不出法子的呵。……
我早已找到一个顶美的所在,——那所在四面都环着清碧的江水,浪起的时候,激着那孤岛四面的崖石,起一阵白色的飞沫,在金黄色的日光底下,更可以看见钻石般缥碧的光辉。在那孤岛里,只要努力盖两间的小房子,种上些稻子和青菜,我们便可以生存了,——并且很美满的生存。若再买一只小船,系在孤岛的边上,我们相偎倚着,用极温和的声调,唱出我心里的曲子,便一切都满足了。……
我幻想使我渐渐疲倦了,我不知不觉已到梦境里了。在梦里我看见一个形似月球的东西,起先不停的在我面前滚,后来渐渐腾起在半空中。忽见她,披着雪白云织的大衣,含笑坐在那个奇异的球上,手里抱着一束红玫瑰轻轻的吻着,仿佛那就是我送她的。我不禁喜欢得跪下去,我跪在沙土的地上,合着掌恳切的感谢她说:“我的生命呵!……这才证实了我的生命的现实呵!”我正在高声的祈祷着,那奇异的球忽然被一阵风,连她一齐卷去了。我吓得失心般叫起来,不觉便醒了。
自从梦里惊醒以后,我再睡不着了。我起来,燃着灯,又读几页《破舟》,天渐渐亮了。
十月十六日
因为昨晚上梦里的欣悦,今天还觉余味尚在,并且顿时决心一定要那么办了。我不等她起来,便悄悄出去了,那时候不过七点钟。秋末的天气,早上的凉风很犀利,但我并没有感到一点不舒服。我觉在我的四周都充满了喜气,我极相信,梦里的情景,是可以实现的,只要我找红玫瑰。……
我走到街尽头,已看见那玻璃窗里的秋海棠向我招手,龙须草向我鞠躬,我真觉得可骄傲,——但同时我有些心怯,怎么我的红玫瑰,却深深藏起,不以她的笑靥,对她忠实的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