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孙膑领兵归来,齐王着力褒奖,并颁下许许多多赏赐。
给孙膑的,孙膑全部推辞了。
齐王问他,他说自己无功而有愧。再问,他沉默很久,才道:“举大军出征,战略上要挽救赵国免于衰亡,战斗上是为救援邯郸,现下战略目的不见,而邯郸失于魏军之手,是臣庸才也。”
立下了这么大功,竟然是这种姿态?不管众臣怎样肚里暗骂他装腔作态、矫情干誉,孙膑愣是一分赏赐都没要。
孙膑本是个实诚人,他从不说谎。
不受赏的原因不是谦逊,也不是清廉,而是真正的于心有愧。经孙膑苦心安排下的口袋状包围却是留有漏洞的圈子,放跑了庞涓这个最大的敌人,他怎么对得起诚心相待的齐王,怎么对得起为国奋战牺牲生命的将士们?
即使,他无数个夜晚梦中惊醒,不停沉沦到当年卑微求生、被逼装疯的噩梦里……
即使,断足处尤其薄的皮肉永远磨得鲜血淋漓痛不能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屈枉……
即使,在出征前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说庞涓是敌人,是害苦自己、无情无义之人,告诉自己他再也不配做心里面的小师弟……
即使,设谋于桂陵之夜,他一遍遍咬牙要学会狠心……
可惜不管怎样,对于庞涓,他终是无法绝情。六万齐国精锐埋伏桂陵,若不是故意布置失当,只剩数百残兵的庞涓怎生逃出?
喧闹的宴席之后,田忌沉默地陪着他回了府。此一战,真正的胜利者不会是齐、楚,甚至不是秦国,而是表面上输掉了的魏国,在领军回国的路上孙膑已经私下揣测并给他讲述过了。
魏国怎么说也是独霸中原数十年的霸主,它的底蕴极为深厚,俗语说:虎老雄风在。即使经历了桂陵之败,也并没有损伤到魏国的元气,只要稍加休整,过往的局势便会再次重现。
明白此中道理的田忌很是理解孙膑面对胜利的淡然,激动之下,他差点也要推辞齐王的赏赐了。幸亏他还留有理智,否则他手底下几百口人从此都要喝稀粥了。
果然,桂陵之战的第二年,魏国修整完毕,许重利于韩国,魏韩出兵襄陵,一举打败了齐、宋、卫的联军。
不能指责齐国将军吴愆的无能,魏韩强势而来,吴愆力战而败,败了也无可厚非。虽然田朌很懊恼地说自己若留在襄陵,情势也许会好许多。但即使田朌,也根本不敢保证不败。
消息传来,各国朝野一片哗然,纷纷注目着齐、魏是否会因此另起冲突,格局再变。
齐国朝堂,周破胡唾沫横飞地主张求和,诸多大臣随声附和,也不知谁是本心。
邹忌明显不满,然而并未出声反驳。国政方面,田忌只顾得看孙膑的建议——孙膑呢,先只是满面喜色,后来竟声援起了周破胡。于是齐王不动声色,也表明支持。
公元前352年春3月,齐国卑辞厚礼与魏国讲和。
“大王英明。”周破胡见采纳了自己的意见,开始满嘴阿谀奉承。
“诸卿都退下吧,”一脸平静的齐王舒展地伸了个懒腰,“田忌田朌留下。”
说是让田忌留下,孙膑同样没走。
大臣们出去得差不多了,孙膑含笑亦道:“大王英明。”
齐王正等他的解释,不料孙膑如此说法,顿时肝火大旺,斥道:“你与周破胡互相染易,已然分不清彼此了吗?学谁不好,要学他的腔调?”
“哈哈哈……”几人哄然大笑。
齐国密练新兵,很容易招致诸国的猜疑,虽说他国早晚会知道这一事实,但在还是隐秘之时,能瞒一日是一日。三人最高兴的莫过于齐王忍耐住了性子,没有急吼吼要找魏国报仇。
时机,正是时机未到,缓慢成长中的齐国不可过早暴露出爪牙。借着周破胡之口恰好说出了最有利于齐国的策略,何乐而不为?
楚国将军景舍奉命撤出了雎地,并替齐国向魏国讲和。
赵成侯二十四年(前351年),魏惠王与赵成侯在邯郸之南的漳水会盟,魏军撤出了赵国首都邯郸。
赵国经此一战,还没有走上衰亡的命运。
两年后,魏国又向西边的秦国反攻,不但收复了少梁失地,还围攻了秦国的定阳,国内外接连施压,闹得秦公茶饭不思,也被迫与魏国讲和。
孙膑只有暗暗替卫鞅师兄担忧,生怕保守派以此作为变法无用的借口,攻讦卫鞅或者秦君。自古变法,必得损害实力集团的既得利益,不可避免地激化矛盾。即使有幸能顺利实施,推动历史发展,变法者也没有几人能下场舒坦。
桂陵之战后,孙膑一心只想继续沉寂隐形,但是一战成名的他受到了多国诸侯的强烈关注,并陆续收到赵侯、楚王、魏王的来信。
对于魏王的信件,孙膑拆都没拆,直接烧了个精光。
“怎么?先生就不打算看看,魏王是怎样夸赞一番,或是诚心悔过的吗?”齐王田因齐神出鬼没地闪现在田忌府上,孙膑房里。
大王在搞什么,朝议时不是刚见过面了吗?孙膑行礼毕,道:“魏王恐怕没有大王讲得这么愚蠢。”
够蠢了。齐王想,留不住淳于髡,又把眼前的孙膑拱手推给我,魏罃到底笨成什么样子啊,亏得齐王不知道以后还有范睢和乐毅等人也从魏国跑掉……
田忌气喘吁吁地跑来,不知大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将军客气了,我在宫里待得憋闷,只是突然想出宫转转,顺便找先生谈点事。”齐王摆明了不是来找田忌的,田忌招待完,立马知趣的走了。
负责斟茶的小丫头听到二人谈论,什么“号令威严、赏罚有信”啊,什么“忍辱负重”啊,然后齐王提起“秦国变法”,又不知讲了是“魏国”还是“卫国”,征兵的武卒,免除徭役、田宅税什么的,孙膑一个劲摇头,说什么“地大而税少,国家会陷于危困、不足以效仿”之类的……
小丫头一次一次地竖起耳朵,逐渐迷上了这种你争我论的炽热氛围。
“服从命令是最重要的,取得战功在其次。”
“这个条件既然适用于全军,这样一来,和‘君命有所不受’不是冲突吗?”
“大王竟然研读过《孙子兵法》?”孙膑大喜,屈指数道,“虽说兵法如此,不受君命的原因只能有三种:宁可被杀而不可使自己的军队驻扎在守备不完善的地方,宁可被杀而不可使自己的军队打不能取胜的仗,宁可被杀而不可使自己的军队去欺负老百姓,这叫做三条最高原则。除此之外,君命不可抗。”
“这么说来,魏王让庞涓率兵回援,这荒悖命令还是必得遵行的了?”
“庞涓败在不该急驱疲兵,不仅兼程行军,兵近桂陵时竟然大意到不派哨兵探查,”孙膑道,“异地而处,大王如果有令,我也一定会遵从。”
“但我让你火速赶回,你却不会急速回师。”
“……是。”
小丫头记得很清楚,两人谈了好久,孙膑态度最为认真而致使齐王也深思好久的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政修则民亲其上,乐其君,而轻为之死。所以说,一切都在于大王,将帅只是次要的事。
不懂,不知道什么是“政修”,小丫头想,难道这个“政修”是要叫什么人死掉吗?
后来说的全是朝里的事,她虽然喜欢听,也不好长时间站在屋里,只好端着盏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