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黯淡了下去,柳何白独自一人走在村庄内,准备寻找面熟的人询问关于阿月的事。
正这般想着,迎面便碰见一个打猎回来的青年人。柳何白仔细看了看来人的面孔,只觉得十分眼熟,对照幼时的记忆,终于认出来人竟是小时候嘲笑过柳何白“童养夫”的男孩之一。
“二狗子,耽误你一点时间,我问你一些事。”柳何白走近青年人停下道。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被柳何白称做二狗子的青年停下脚步,困惑地看着眼前面容清秀、衣着不凡的陌生男子,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我是谁不重要,我要向你打听一些事。”柳何白将手伸进兜里,拿出一把碎银子丢给二狗子。
“他已不认得我了。只怕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认得我了……”柳何白心中怅然,消失二十余年的时光中,消磨了多少记忆。
二狗子眉开眼笑的接过碎银子,只觉得自己是遇上了大人物,于是恭敬道:“大人你问吧,小民知道的一定不敢隐瞒大人。”
柳何白默然,随后开始东扯西扯的盘问起来。柳何白并不直接盘问阿月的事情,而是旁敲侧击地问了村里的许多大事,在二狗子老实的回答中,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柳何白挥手告别了二狗子,一个人失魂落魄的走在夕阳下。柳何白单薄的身体,在暗淡的夕阳下,拉扯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他怎么会知道我小时候的乳名?”二狗子看着柳何白离去的身影,掂量着手中的碎银子,心中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已经多少年没有人这般称呼他了……
“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么晚还没回去,婆娘娃儿应该担心了吧。今天收获这么好,回去可以给他们买好吃的咯!”二狗子晃了晃脑袋,将心中的疑惑抛之脑后,扛着猎物哼着小曲,乐呵呵地走了回家。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柳何白一个人孤独地走在黑暗中,星光映在他的脸上,满是落寞的神情。
原来,在柳何白离开后的三年,阿月的父亲就不幸身染重病逝去。其后的日子中,阿月的母亲一个人坚强地将阿月养大成人。在阿月十八岁成人的那年,阿月的母亲自觉身体每况日下,快要撑不住了,于是便安排阿月招了个女婿。
阿月的家原本在当地也是地主之家,虽然阿月的父亲似得早,但家中仍挺富裕的,加上阿月长得日渐美丽动人,因此当地倒是有许多青年才俊前来相亲。
起初阿月并不把自己母亲的安排当一回事,抵死不从相亲的事,说是要等一个人的回来。一开始阿月的母亲还顺着阿月的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阿月母亲的身体愈发虚弱,最后卧病不起。在病痛中,阿月的母亲担心自己走了以后没人照顾阿月,因此以自己的性命要挟阿月招女婿成亲。
阿月看着自己的母亲成天流泪以命劝自己相亲,最后无奈之下,只好含泪从了自己的母亲,在众多前来相亲的青年才俊中招了一个老实顺眼的年轻男子做女婿。在母亲生命最后的期限中,拜堂成婚。
然而阿月的母亲最后还是死了,在阿月成婚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倒下了。
临时前阿月的母亲拉着阿月的手说道:“月儿,娘亲其实知道你的心意,知道你在等着谁。但是,娘快不行了。娘这一走,以后就没人照顾你,娘实在放心不下啊。我知道你并不喜欢现在的这个女婿,但是一个家毕竟要有男人的照顾。有女婿照顾你,娘可以安心的去了。”
“娘……”阿月哽咽地看着倒在自己怀中的娘亲,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下。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娘亲的心意呢?只是现在她终于还是顺了自己娘亲的心意。而她自己的呢?她自己的心却从此就封锁起来罢了。
后来,阿月倒也慢慢接受了现实,和丈夫过上了平静安稳的生活。阿月那老实的丈夫对阿月倒也极为用情,虽然知道阿月并不喜欢自己,但始终对她一往情深。
在平静了数年后,阿月生下了一名男孩。阿月姓柳,单名一个月。因为是招女婿,所以阿月的孩子跟她姓,取名为柳无白……
“柳无白……”柳何白走在寂静的黑暗中,手中拿着一壶酒,仰头往口里一灌。还记得当初柳何白还是个无名无姓的孤儿,被阿月的父母所领养后,才有了柳何白这个名字。
柳何白曾经问自己的养父,为什么自己被取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那时他的养父目光深邃样对他说:“白代表的是透明、纯净之意。何,是奈何的意思。唤你为柳何白,是因为你出生在这个世上,如白纸一般单纯纯净,奈何却被你的生父生母所抛弃。所以给你取名柳何白。汝虽白之,奈何,奈何。”
“柳无白,无白……却是我负了她……”
夜黑风高,更深露重,寒冷的高山上,飘着浓重的雾气。柳何白蜷缩在一块石台上,手里提着一壶酒,茫然地睁着眼睛,显得愈发寂寞。
一个人若是要真的长大,其间绝不是在欢声笑语之中。而是明白了心中的痛苦,还有对这个世界的现实的认识。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转眼已是五十余年岁月一晃而过。沧海化作桑田,韶华化作年轮。君不见,少女青丝变白发,红颜化作枯骨埋。多少爱恨情仇,多少恩怨纷扰,皆在时间的流逝下,化作烟尘,消失于滚滚时间长河之中。
岂能不悲歌一曲?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在这高山之巅,柳何白已盘膝而坐整整五十多年一动不动,只睁着眼睛透过世间诸多迷雾,遥遥望着阿月的家。无论日夜交替,还是四季变换,即使雷电暴雨,即使鹅毛大雪,即使烈日当头,他都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一般坐在那,遥远地注视着阿月。
在这高山之巅,远远地默默陪着她喜怒哀乐。
直到这一天,阿月的生命终于将要走到尽头……
“一走七十多年,他最终还是没有出现……”躺在病床上的阿月,弥留之际脑海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的面容,还有那七十多年前幼稚的约定。却是这个约定,叫她惦念了一生。
“阿月……”一个鬓毛斑白,脸上满是风霜的老人紧紧握住阿月的手,那是阿月的丈夫,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也变做现在一幅白发苍苍的样子。
“要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不会再出现了,不会再出现了!为什么你,你都要死了还念着他……”老人的眼中满是痛苦,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心却不属于自己还要痛苦的事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老人眼中默默地流下了泪水,泪水不止从眼睛肿流下,还从心上流下。他从看到她,便爱上她,后来娶了她,更是对她百般呵护,爱了她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所有时光。可是他却知道她并不爱他,只是因为她母亲的心愿才和自己都到一起;她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等待儿时的那个人出现,遵守他的约定。可他并不介意,满心以为凭着自己对她的爱,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改变她。
可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直到现在,无数个日子过去了,她心里依然等着的还是那个男人,不是自己。
“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阿月喃喃自语,她的眼睛年轻的时候很美,他最喜欢的就是她的眼睛,如同阳春四月的暖日一般温柔明媚。但在时间的侵蚀下,阿月的美貌早已化成时间的刻痕。然而阿月此时正温柔的看着自己的丈夫,目光如秋水般柔和,令老人不禁想起年轻的时候第一次在河边见到阿月,阿月看着河边欢快的鱼儿的眼神便是这般温柔,令人心神沉醉,让他从此深深地爱上了她,爱到不可自拔。
“吴可,我一直都是知道你的心意的……一只都知道的……”阿月断断续续道,目光依然温柔的看着老人,伸出手摩挲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颊,“可是你知道吗,有些东西一眼便是永恒……很多事情本就是不公平的。”
“就像你和我一样。”
阿月看着面前陪了自己大辈子的老人,此刻他已是像个小孩子般哭成泪人。
“别这样,会让孩子们笑话的。”阿月伸手擦干老人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
“吴可,我就要走了。谢谢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包容我,呵护我。”
“我对不起你,来世给你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对你的恩情。”阿月转过头,透过天花板,看向那遥不可及的天空,说出了这一生最后的一句话,就此闭上眼睛。
“我还在原地等你,你却已忘记曾经来过这里。”